元祐二年十二月丙戌(初八),兴龙节。

  当赵煦睁开眼睛的时候,向太后与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妃朱氏都已坐在了榻前,微笑的看着醒来的赵煦。

  “今日是官家圣寿,普天同庆,万民同欢……”太皇太后首先说道。

  坐在其右侧的向太后跟着道:“六哥,从今往后当可为尧舜矣!”

  和个小媳妇一样,局促的坐在向太后身边的朱氏,犹豫了一下,才弱弱的贺喜:“官家圣寿,姐姐高兴的很,特地给官家做了碗蜜浮酥捺花……”

  说着,侍奉在其身边的国婆婆,便躬身上前,将一盏盛在定窑盏中的甜品,供奉于赵煦面前。

  赵煦见着,接过那盏甜品,打开盖子,嗅了一下,笑道:“多谢姐姐、母后、太母!”

  这个时候,早在殿外候着的文熏娘、孟卿卿、狄蔷三女领着十多名侍奉赵煦起居的女官、宫女们,童贯领着十几个福宁殿内侍奉的内臣,齐齐于殿外伏拜上寿:“兴龙节令,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赵煦坐起来,道:“与卿等同庆!”

  就这样,赵煦开始了他理论上十三周岁的人生。

  ……

  皇城中的赵官家醒来之时。

  都亭驿内,两天前抵京的辽国皇太孙贺大宋皇兄兴龙节正使耶律拱辰在给他安排的官廨院子里,拿着一份买来的汴京新报,认真的看着。

  作为辽主耶律洪基给太孙耶律延禧选定的辅佐大将,未来耶律延禧的宫帐亲军统帅。

  耶律拱辰今年三十四岁,生的俊秀、儒雅,看着也是和和气气,没有什么侵略性。

  只有少数熟悉他的人才知道。

  这位大辽的世选奚王、宁昌军节度使,实际是一个善于隐忍、心思缜密的人。

  他就像松林中潜伏的豹子。

  也如草丛中蛰伏的大蛇。

  只要抓到机会,立刻就会跃将出来,狠狠的撕咬住猎物,咬住就不会松口。

  辽主耶律洪基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决定将他放到耶律延禧身边,并作为耶律延禧未来的宫帐亲军统帅培养。

  “节度还在看南朝小报?”耶律拱辰正看着手里的小报入迷,耳畔传来他的副手赵孝俨的声音。

  耶律拱辰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赵孝俨和耶律拱辰很熟悉,所以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到耶律拱辰身边随意的坐下来,道:“方才这南朝的馆伴使刑恕来了……”

  耶律拱辰这才放下手里的小报,看向赵孝俨,脑海中闪过了,那位南朝馆伴使的模样,问道:“可是来知会,今日上寿礼仪的?”

  “然也!”赵孝俨点头:“那位刑学士言,南朝都堂已排班次,我等将于今日下午,随南朝礼部官员,登紫宸殿为南朝皇帝上寿!”

  耶律拱辰点头:“知道了!”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打算去为了今日下午的陛见做好准备。

  外交无小事!

  尤其是他所代表的是大辽皇太孙、梁王、朝鲜国王耶律延禧向大宋皇兄致贺、献礼。

  这是大辽天子,第一次允许皇太孙殿下,以自己的名义,对这宋国官家致贺。

  是属于他的主君,在两国朝聘往来中的第一次正式公开亮相。

  别说礼数上有瑕疵了,就是陛见时,稍有失误,损伤的都是他的主君的威严与声望。

  主辱臣死。

  届时他除了自杀之外,恐怕没有其他办法,能够向太孙殿下谢罪的。

  但,耶律拱辰走到一半,复又走回来,拿起那张放在了桌子上的小报。

  赵孝俨见着,很是好奇,问道:“节度很关心这些小报?”

  自入这南朝境内以来,耶律拱辰就在想尽办法的通过各种途径,获取南朝京城刊发的这名曰【汴京新报】的小报。

  无论是近期的,还是往年的。

  只要能被找到的汴京新报,耶律拱辰都会认真阅读。

  自入这汴京,就更加痴迷了。

  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拿来阅读小报。

  仿佛是小报上,藏着这南朝的军国机密一般。

  赵孝俨也看过这名曰【汴京新报】的小报。

  但他只看了一次,就为这小报上过于粗俗、浅白的文字劝退了。

  所以,他很好奇耶律拱辰为何会喜欢并沉迷这种市井闲汉才会爱看的东西?

  耶律拱辰笑了笑,答道:“学士,南朝的真宗皇帝曾经说过……”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在某看来,这小报之中,也有黄金屋,亦有颜如玉!”

  赵孝俨眨了眨眼睛,不怎么相信。

  耶律拱辰见状,也不再多说,只与赵孝俨拱手,便拿着手中小报,走向了官廨。

  他要去准备沐浴斋戒熏香。

  尽管他下午见要拜谒的是这南朝的君主。

  但他依然如同拜谒大辽天子一样,精心准备着。

  此礼也!

  ……

  赵孝俨看着耶律拱辰的背影,耸了耸肩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个勃鲁恩家的小子……总是神神秘秘的……”

  辽之制,分南院北院。

  北院为契丹、奚族贵族长期控制,南院则为幽燕十六州的汉人士大夫与汉化的契丹贵族所控制。

  在这其中,奚人的政治力量被称作奚王五帐。

  既五个拥有奚王宣称的家族——时瑟、吐勒斯、辖剌哥、勃鲁恩和劳骨宁。

  辽国建立之初,这些奚王在奚族内部还有着独立的军队、司法、行政权力。

  但,圣宗统合十六年的时候,时任奚王首领和朔奴征讨高丽兵败,为圣宗削去兵权。

  然后,圣宗借助这个机会,收回了各部奚王的兵权,并命诸部奚王选子侄入卫宫帐。

  奚王首领的推选,也不再由奚人各部推选。

  而是由天子从那五个拥有奚王宣称的家族的入卫子弟里选择。

  这就是世选奚王。

  而耶律拱辰就是出身于奚王五帐之一的勃鲁恩部。

  此部在辽太祖时,就已经是辽主控制奚部的抓手。

  其地位大抵类似幽燕十六州的韩家。

  其家族历代,都和耶律家通婚,并世袭着宁昌军节度使——上一任的宁昌军节度使萧韩家奴就是耶律拱辰的亲叔叔。

  而他之所以姓耶律,却是因为,萧韩家奴的妻弟耶律万辛无子。

  而耶律万辛很喜欢耶律拱辰,就跑去找了当今天子,请求将此子过继给他。

  当今天子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耶律拱辰成为了皇族。

  但他出身于勃鲁恩部,依然具有世选奚王的资格。

  当今天子也属意他在将来,继承萧韩家奴的地位,成为奚王五帐的首领。

  赵孝俨正腹诽着耶律拱辰,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赵学士……在说什么呢?”

  赵孝俨被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是耶律琚,拱手道:“节度怎来了?”

  “方闻南朝馆伴使刑和叔通报今日入殿拜贺班次之事,故此来与卫君(耶律拱辰表字)商议……”耶律琚笑眯眯的说着。

  “耶律节度在官廨中……”赵孝俨答道:“节度可自去寻!”

  耶律琚却是笑了笑,对赵孝俨道:“我听说学士素来喜爱南朝诗词?犹爱这南朝的东坡词?”

  赵孝俨点点头。

  南朝苏子瞻之词,早已轰传整个北国。

  不止是像他这样的汉人士大夫,喜欢得不得了。

  就算是北院的许多契丹贵族,也非常喜爱。

  每次东坡新词传到辽地,众人都是争相品评。

  耶律琚道:“不瞒学士,在下近来得到了一副东坡先生的新词手稿……”

  “但我是个粗人,欣赏不来……”

  “这等雅物在我手中,未免明珠暗投!”

  “便想起了学士是我朝的玉堂词臣,风流人物,我愿将此手稿赠与学士!”

  “此宝物配佳人,宝马赠英雄!”

  赵孝俨咽了咽口水:“这……怎么好意思?”

  耶律琚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待今日拜谒了南朝皇帝,上寿之后,我便派人将那东坡先生的手稿真迹,送来与学士品鉴!”

  赵孝俨低下头去,拜道:“节度厚恩,仆来日必有所报!”

  在他看来,将来若耶律琚遇到什么难处,而他又恰好知晓,若能帮上一帮,便帮上一帮,以此偿还今日赠书之好就是了。

  却不知,此刻的耶律琚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其当初看耶律永昌一般。

  在拉人下水方面,耶律琚现在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非常高。

  劝妓女从良,拉良家下水。

  是千百年来,男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

  何况,耶律琚现在很孤独,很缺安全感。

  他害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全家都被拉到上京城的刑场,腰斩弃市乃至于凌迟处死。

  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想尽办法的把其他人拉下水。

  最好,和魏王耶律乙辛一样,把大半个南院、北院都拉下水。

  如此一来,哪怕将来事发了,天子大抵也只能和魏王一样低调处理。

  当年跟着魏王一起搞事的张孝杰、萧抹霞等人最后都只是贬黜。

  像他这样跟着摇旗呐喊的人,更是连处置都没有。

  就连魏王,也只是隐诛而已。

  这就叫法不责众!

  所以,与赵孝俨拱手道别后,耶律琚快步走向耶律拱辰的居所。

  他现在很期待,耶律拱辰和自己一般之后的表情。

  那肯定很精彩!

  然而,当耶律琚来到耶律拱辰的寝室前的时候,却被两个耶律拱辰的家臣拦住了。

  “节度!”

  “我家主人正在诚心斋戒熏香,以待宋国天子传召!”

  耶律琚看着那两个,穿着奚族武士服的家臣,又隔着帘子,看向房中冉冉升起的熏香,终是没有说什么,只对着屋内遥遥拱手:“贤弟,某明日再来拜会!”

  耶律拱辰的养父耶律万辛是皇族三父房的仲父房一系。

  而他耶律琚则是季父房一系的皇族。

  算起来也属于远亲了。

  ……

  屋内的耶律拱辰,自然是听到了耶律琚这个亲戚的声音。

  “这个小人……”耶律拱辰摇摇头。

  他如何不知道,耶律琚这个混蛋在这南朝,早就混的风生水起了?

  事实上不止他知道。

  上京城里的辽国权贵,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

  因为破绽太多了!

  早在去年,就已经有使团中人向上告状——耶律琚恐已暗通南朝。

  虽然此事被驸马都尉、兰陵郡王萧酬斡压了下去。

  可驸马爷以及宫中的两位娘娘,还有耶律琚的家人、亲戚,花钱越来越大手大脚,用度越发奢靡,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所以,大家都会问一个问题——你们的钱,那里来的?

  答案,自然不用多想——贪污来的!

  而什么事情,能有这么大的油水?

  只能是宋辽交子贸易!

  上京城里,傻子都知道,耶律琚和萧酬斡等人肯定中饱私囊了。

  这才有了后来耶律俨南下的事情。

  本来耶律俨南下,其使命就是为了取代耶律琚,严肃宋辽交子贸易的纪律,肃清贪腐的。

  奈何,耶律俨得罪了南朝。

  南朝皇帝大怒,为了交子,大辽天子只能挥泪斩马谡。

  想到这里,耶律拱辰就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张小报。

  在南下前,他特意绕道去见过一次耶律俨,知道了去年的外交纷争的过程,也知道了这南朝小报。

  而作为当今天子的宫帐亲卫,耶律拱辰从十五岁开始就入宿宫帐,侍奉帷幄。

  耶律拱辰更清楚,当今的天子的心态。

  对这位陛下而言,当前的一切,都要给大安盛世让路。

  而大安盛世,离不开南朝的交子以及用交子所采买的廉价财货。

  于是,谁能给他搞到交子,买到南朝财货。

  谁就是功臣!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功臣们贪了多少?拿了多少?

  重要吗?

  不重要!

  所以,尽管很多人都说,耶律琚在南朝贪污腐化,夜夜笙歌。

  但陛下充耳不闻。

  所以,哪怕朝中清流们甚至宰相们,一直在劝谏天子,请求换一个长期留驻南朝的使者。

  但,天子却没有丝毫兴趣。

  依旧对耶律琚信任有加,多有褒奖。

  因为,在天子眼中,耶律琚能搞来交子,能买到他需要的海量财货。

  若换一个人,万一不能和耶律琚一样,搞到越来越多的交子,买到更多的南朝财货。

  那他所追求的大安盛世,他所想要的三兴大汉,所梦想的还于旧都,岂不是要失败?

  这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耶律拱辰知道,要扳倒耶律琚,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天子证明,他能比耶律琚弄到的交子更多,能买到的财货也更多。

  想到这里,耶律拱辰的眼睛,就在面前的小报上,那一行行文字上略过。

  他知道的,光靠着向南朝要交子,买财货。

  注定不能长久!

  尤其是,第一期的宋辽交子很快就要到期。

  到时候,大辽需要给付约定的金银,以便南朝赎回发行的交子。

  所以,耶律拱辰知道,大辽必须找到一种南朝亟需的财货。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意义上的,源源不断的让南朝发行交子,并心甘情愿的将其所拥有的廉价财货,送到大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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