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

  聂昭:“啪啪啪啪啪。”(在内心用嘴鼓掌)

  暮雪尘也难得地开了腔:“她很有骨气。”

  黎幽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就是傻了点。”

  叶挽风沉迷于装修家园:“床放这行吗?”

  钟蕙兰没有半分留恋,撇下怒发冲冠的师父,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只留下一道青竹般挺秀的背影。

  她人生得稳重,惯用的武器却是一柄雁翎刀。只见她“锵”地抽出刀来,劈手朝地下一掷,下一秒便踏着长刀腾空而起,雪亮的刀光好似流星一般,径直往山下去了。

  “你——”

  天工长老没想到她这般决绝,一时间七窍生烟,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逆徒,逆徒!目无尊长,冥顽不灵,枉费我一番苦心!!”

  聂昭见状,迅速酝酿了一下感情,在脸上揉出三分畏怯、三分孺慕、四分关怀,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放低声音唤道:

  “师父。”

  “什么人……哦,是平儿啊。”

  天工长老对小弟子格外偏爱,当场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扭曲变形的五官一一归位,重新支棱起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相。

  “平儿,刚回来?”

  他笑眯眯地望向聂昭,眉梢眼底写满慈祥,“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怀雪峰有些响动,怕不是苏无涯又在闹腾。这小子,自从洛湘下山那一日起,便没让人省过心。”

  “师父,弟子听说……”

  聂昭略一思忖,想起祝平在山门口的喊话,便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好像有位仙官下凡,和苏长老打起来了。”

  “仙官?”

  天工长老一怔,旋即面色骤变,“哪里的仙官?他们可曾说过,自己来自‘太阴殿’?”

  聂昭:“……”

  太阴殿的确来了,这会儿正在你面前飙戏。

  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演员,她心下暗笑,头却埋得更低,口中诚惶诚恐道:“弟子不知。”

  “……”

  天工长老面上阴晴不定,阵青阵红,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兹事体大,我须前往怀雪峰一趟。平儿,你莫要声张,先去冶炼场等我。”

  聂昭:“?”

  冶炼场?

  春晖峰遍地都是冶炼场,你是指哪一座?

  听他这语气,不像是指她方才经过的那些流水线,倒像是某个师徒俩约定俗成、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所在。

  换而言之,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平儿,你怎么了?”

  天工长老察觉到聂昭一瞬间的愣怔,倒也不曾怀疑,只是关切地询问道,“莫不是又像上回一样误服丹药,把冶炼场都忘了吧?”

  聂昭心中一动,故意含糊其辞道:“弟子无碍,多谢师父关心。只是上回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有些……”

  还有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天工长老会在脑内替她补全。

  果然,天工长老一拂衣袖,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哎,苏无涯也好,药庐弟子也好,这些后生晚辈,真是没一个靠得住的。”

  “若不是药庐瞎鼓捣什么‘忘忧丹’,你也不会忘了冶炼场的规矩,稀里糊涂将洛湘带进去,险些酿成大祸……”

  ……洛湘?带进去?

  聂昭心头沉甸甸地往下一坠,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还来不及细思,便只听天工长老接下去道:

  “罢了,此事我已经摆平,也无意责怪于你。平儿,你且放宽心,好生等我回来。”

  说罢他不再逗留,抬手捏个法诀,原地化为一道流光,急匆匆地直奔怀雪峰而去了。

  聂昭:“师父,我——”

  我还没套完话呢!

  你别急啊,反正急也没用,太阴殿又不在那边!

  怀雪峰之乱阵仗不小,除了天工长老之外,还有好几道相似的光芒划过天空,大有“一支穿云箭,全公司同事来相见”的架势。

  也不知他们赶这么急,是去劝架还是吃瓜。

  总之,在天工长老折返之前,必须找到他口中的“冶炼场”。

  作为一峰之主的住所来说,这座庭院空间不大,陈设简朴,不像是个藏东西的地方。

  聂昭循着天工长老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株高大挺拔的梨树矗立在庭院中央,繁茂的枝叶投落下大片阴影。

  虽说已是盛夏,枝头却是白皑皑一团,堆满了如流云、如积雪一般的梨花。

  “树……”

  聂昭下意识地迈步上前,将脸贴近散发着清香的树身,“黎公子,叶道长,你们能感觉到什么吗?”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

  暮雪尘沉默了一会儿,没等到聂昭接着提问,踌躇再三,方才几不可闻地低声道:

  “师妹,你不问我吗?”

  聂昭:“啊?你和我一样是仙官,所见所感,应该没有区别……你有什么感觉吗?”

  暮雪尘:“没有。”

  聂昭一个趔趄:“雪尘,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不是我。”

  暮雪尘失去了哈士奇这条翻译狗,讲话难免有些不利索,一着急更是磕磕绊绊,字句像谷歌语音一样往外蹦。

  “是洛湘。你走近,她有反应。”

  聂昭:“什么?”

  黄金屋里,叶挽风忙着给满地杂乱无章的花草挪窝,只有暮雪尘恪尽职守,一心一意守在洛湘床边。

  因此,他清楚地看见——聂昭靠近梨树之际,洛湘忽然眉心一紧,嘴唇和指尖不易觉察地颤抖起来。

  “她很害怕。”

  暮雪尘试着描述这一幕,“她害怕这棵树,不想靠近它。她伸手向上,好像在坠落,想要抓住什么。”

  “坠落……多谢,你帮大忙了。”

  聂昭恍然大悟,立刻伸手按住树身,凝出一线灵力探入其中,试着摸索这棵梨树的根系所在。

  此间的秘密入口,应该是一个让洛湘误入其中,不断坠落,在内心烙印下深刻恐惧的地方。

  春晖峰表面一派祥和,看不出丝毫作奸犯科的痕迹。

  那么,在这座山峰的“内部”——或者说,地底又如何呢?

  “找到了!”

  不多时,聂昭那一线深入虎穴的灵力便触了底,摸到了梨树根须的尽头。

  这“底”却不是土石,而是——

  “是另一棵树。”

  聂昭语气中带有一丝窥破机关的欣喜,但更多的是渗入骨髓的冷意,“这棵树是空心的,表面用幻术遮掩,地底没有树根。枝干埋入泥土,连接着另一棵生在地底的树。”

  暮雪尘刚被她夸了一嘴,嗓音里还带着笑,一下没反应过来:“地底……长树?”

  黎幽得意道:“小仙官,这你就不懂了吧。说来简单,其中的机关就是——”

  “别贫了,走吧。”

  话音未落,他就被命运(聂昭)揪住了后颈皮,整只猫腾空而起,一个猛子扎进了中空的树干里!

  “比起解释,还是实际体验一下比较快。时间紧迫,没空给你装。”

  黎幽:“?那叶挽风……”

  “少扯别人垫背。”

  这老狐狸一翘尾巴,聂昭就知道他要放什么桃花屁,“叶道长装,他能帮我打理家园,你能吗?”

  黎幽举起前爪,拍上自己毛茸茸的胸膛:“我能给你做饭,他能吗?”

  聂昭:“???”

  你当着小桃红的面再说一次???

  ……

  他们嘴上侃得轻松,其实树干中伸手不见五指,灵力只能探出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每一步都需要格外谨慎小心。

  再后来,就连这一点轮廓也逐渐消失,光亮、色彩、声息尽数断绝,聂昭整个人好像被大树吞入其中,永无止境地坠落,坠落——

  扑通!

  漫长坠落的尽头,是她“咻”地从另一节树干里飞了出来,贴地滑行好几米,头朝下栽倒在地。

  “祝师弟!”

  还没等她抬起脑袋,便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几个碧虚湖弟子匆匆赶来:

  “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你看你,成天冒冒失失的。来过多少次了,怎么还会撞到头?”

  “师弟啊,你可长点心吧。洛师姐那事刚过去不久,再惹出什么乱子,师父又要发脾气了。”

  “……”

  聂昭一声没应,在几个弟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目光飞快地掠过周遭。

  在旁人眼中,“祝师弟”面容呆滞,动作迟缓,眼神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乍一看好像被摔懵了。

  只有聂昭自己知道,她内心的队聊界面正在疯狂刷新,朴素的文字传达出澎湃的感情:

  艹!

  屮!!

  草!!!

  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这……大概是一种植物?”

  黎幽亲切而不失严谨地提示道,“真没想到,附骨木竟能长成这样。”

  暗道的另一端,同样是一棵大树、一座山峰,与春晖峰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座山峰并非浮于水面,而是从湖心岛底部“长”出来的,与春晖峰相互对称,上下颠倒,宛如湖水中的倒影一般。

  在法阵护持下,阵中人行走坐卧如常,既不会因头上脚下而脑充血,也不会被湖水灌满口鼻。

  从聂昭的角度看去,整座山峰被包裹在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之中,将碧虚湖和湖中灵兽隔绝在外,仿佛一座巨大的水族馆。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成群的水母泛着莹莹微光,悠然自得地漂浮、旋转,伞面如同裙摆一般优雅地展开。

  间或有一两条鲨鱼穿过,银灰色的鱼鳍摆动,驱散了那些明亮闪烁的光团。

  ……所以说,为什么湖里会有鲨鱼?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这座看似神秘、美丽,不逊色于海底龙宫的山峰,其中充满了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魔气。

  而魔气的源头,则是——

  “祝师弟,你坐着休息会儿。咱们还得照料神木呢。”

  “瞧你这傻样,该不会又把神木忘了吧?”

  ——树。

  ——那是一棵通体漆黑,一眼望不见顶的巨树。

  树干比仙宫中的圆柱还粗,表面也像圆柱一样光滑,几乎能照见人影,仿佛是以黑曜石打磨而成。

  主干上延伸出无数枝桠,如同罗网一般铺散开来,穿过那层覆盖山峰的薄膜,直刺入湖底深处。

  聂昭穿过暗道、坠入湖底那一刻,长久笼罩在眼前的雾霭骤然散去,诸般幻象消失,暴露出了面目狰狞的本相。

  这棵满溢着魔气的巨树,无叶、无花、无果,枝头悬挂着一种灵力充沛的赤色晶石,像是节日里的灯笼,又像是无数只闪着红光的眼睛,阴森森地俯瞰大地。

  那些弟子对这幅诡异景象视若无睹,纷纷围上前去,熟练地取出冰锥、匕首等物事,在树干上敲敲打打,一边敲打一边闲聊:

  “我说师弟啊,钟师姐没跟你一起来吗?”

  “以师姐的脾气,见了这地方定会大发雷霆,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

  “哎,别提了。论炼器,钟师姐才是春晖峰一等一的好手。倘若她不是这种倔脾气,哪儿轮得到我们?”

  “就是。亏得她不识抬举,我们才有机会为师父效力。只要好好照看神木,春晖峰传人的位置,说不定会落在我们头上呢!”

  他们越说越是欣喜,投向那棵巨树的眼神,也逐渐充满了热切与渴望。

  与此同时,见多识广的黎幽也得出了结论:

  “阿昭,你上前一步,仔细看看那些晶石。”

  其实不必细看,聂昭也能猜到。

  那些鲜红刺眼的晶石,正是内门弟子手中“龙纹玛瑙”的原料。

  而煤炭一样乌漆漆的树身,经过一番粉饰,就成了外门弟子的“碧玉神木牌”。

  她凝神感受灵力流动,很快便察觉到:树身中充盈着磅礴到不可思议的灵气,源源不绝地自主干涌向枝梢,一部分汇入湖底,另一部分则是融入了枝头的晶石。

  那么问题来了——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些灵力不可能凭空产生,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聂昭抬头仰望,恰好与一块晶石看了个对眼。

  之所以说“对眼”,是因为仔细一看,那晶石的形状十分眼熟,依稀是个人头模样,甚至还能隐隐约约辨认出五官。

  “包九金……?”

  饶是聂昭也没想到,离洲一行中给她提供过无数笑料的“包师兄”,竟然会以一颗石雕人头的形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说呢,就……

  这小脑袋瓜子,长得还挺别致的?

  自然,挂在枝梢的人头不止一颗。

  放眼望去,树上每一块晶石都“长”得有棱有角,有的面目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个脸型,比如大饼脸或者瓜子脸;有的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几乎能看清发丝和毛孔,俨然是个高品质3d建模。

  其中好几张面孔,都与聂昭有过一面之缘。

  稍微模糊些的,是碧虚湖外门的小弟子们。

  更清晰一些的,是黑骨林地底埋藏的殉道者。

  像建模一样精致逼真的,是化为腐烂尸体的阴兵。

  不难想象,本人被附骨木寄生时间越长,距离死期越近,石雕人头的面貌就越清晰。

  而所有人——所有拿到“碧玉神木牌”,不知不觉成为附骨木祭品之人,最后都会走向同一个终点。

  “这才是真正的‘吃人’,对吧?”

  黎幽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嗓音微冷,声色中第一次有了魔性。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附骨木定与尸魔有关,以树身制成的木牌不仅能吸取灵力,还能寄生在弟子体内,让他们成为尸魔的傀儡。”

  “芸芸众生,无非蝼蚁。生前死后,俱是薪柴。”

  “……”

  聂昭没有答话,只是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拳头。

  身后不时有弟子轻快的谈笑声传来,更进一步验证了黎幽的推测。

  “这神木真是个宝贝,枝干、血晶,都能用来炼制灵器,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更妙的是,那些卖给外门弟子的‘神木牌’,还能吸收他们经脉里的灵力,用来滋养神木,长出更多的血晶!”

  “咱们春晖峰灵气充裕,财源滚滚,都得感谢这神木。你说,师父究竟从哪儿搞来这种好东西?”

  “……各位师兄。”

  聂昭缓缓回过头去,面上没有半点波澜,以一种木偶似的平板声调开口道:

  “神木牌吸取灵力,不仅有碍修行,还有可能伤及性命。这一点,你们都知道吗?”

  “啊?”

  其中一名弟子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外门弟子资质平庸,一辈子也修不出个名堂,又没有家族撑腰,担心他们做什么?师弟,你就别瞎操心了。”

  “……”

  聂昭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又有个弟子从她身边经过,一跃登上枝头,伸手握住一枚还没长成的晶石。

  “这位师弟近日外出历练,还是尽快把血晶摘了,让他在离洲‘遇害’比较好。否则等他回来,要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就没那么容易了。”

  “也对。”

  其他人附和道,“那个包九金就是,在离洲侥幸没死透,如今回了门派,反倒不好下手了。”

  有个弟子迟疑着道:“我们要亲自动手吗?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恐怕有损阴德……师父不是说,离洲有人帮忙善后,只要放着不管,这些外门弟子就会自己‘遇害’或者‘失踪’吗?”

  “那善后之人只怕出了岔子,才会让包九金活着回来。”

  另一个弟子接过话头,“幸好这姓包的是个傻子,都半死不活了,还嚷嚷着自己带回了灵草,求长老们放他进内门呢。”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一齐哄笑起来:

  “那点灵草顶什么用?喂羊吗?”

  “有春晖峰这块风水宝地,就算是咱们养的羊,都用不着吃那些杂草了!”

  “就是。”

  树上那弟子笑得最欢,眉宇间神采飞扬,好像打发了一条缠人的癞皮狗,“再说,他佩戴神木牌那么久,经脉肯定伤得不轻,早就没希望修炼了。依我看啊,他还不如死在离洲,省得成天痴心妄想,做些不着边际的美梦。”

  他自觉说了句俏皮话,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向手上灌注灵力,试图摘下那块代表师弟性命的晶石。

  “好了,接着……咦?”

  他运足力气狠狠一拧,那晶石却纹丝不动,没绽出半点裂痕。

  反而是他的手腕,以及每一根手指、每一处关节,都像折断的烧火棍一样,整个翻转过来,拗成了一个人体不可能实现的角度。

  刚才,在自己爽朗的笑声中,他似乎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

  他惊惶后退,脚底一滑,整个人从树梢栽倒下来,又恰好被横斜的枝杈挂住,成了一盏迎风摇曳的路灯。

  还是盏滋滋漏电的路灯,因为他一直在惨叫。

  “……”

  聂昭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与手上那只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刚一巴掌拍碎别人十几块骨头的黑猫大眼瞪小眼。

  黎幽:“怎么样,这次我只断了他一条胳膊,下手很有分寸吧?”

  聂昭:“…………这就是你抢跑的理由吗?”

  “开什么玩笑!”

  她愤怒地将黑猫甩到一边,“只能卸一条胳膊,当然应该由我来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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