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娇嫩的粉红色,你不觉得有点眼熟吗?”

  何止眼熟。

  简直就是熟透了。

  聂昭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骚的东西。

  她一边无声腹诽,一边将视线从眼前铺天盖地的粉红色海洋上移开,缓缓投向远处的宫墙。

  高耸的城墙之上,依稀可以看见一道高挑修长、鹤立鸡群的人影。

  虽然装束稍有变化,但那道人影的轮廓和气质依旧十分熟悉。

  具体来说,就是那人头顶高高隆起一块,乍一看好像头巾或冠冕,又好像是……一团巨大的毛球。

  比如说,一只面如满月的白猫。

  “我说,那该不会是——”

  “——找到了!!”

  “是神妃!神妃在这里!快围住她,别再让她跑了!!”

  就在这时,聂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激动狂喜的呼喊,接着便是尖锐的破空之声,显然有人施放法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急功近利的辰星殿仙官。

  他们发现了聂昭的踪迹,当场眼放绿光,撇开妖魔和四散奔逃的凡人不管,心急火燎地向她扑来。

  “先别管那些妖魔,上神的吩咐要紧!”

  “说起来,怎么不见上神?我正在殿中小睡,突然接到传信……”

  “我也是……”

  “我当时在摸牌九,刚赢了把大的,就被派到凡间来了!”

  “好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上神吩咐,只管照办便是。红鸾司还有个副掌司位置空缺,今日谁先抓……咳,请回神妃,来日便晋升有望了!”

  “……”

  聂昭面色一寒,厉声道:“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惦记着给上司抓女人?”

  她丝毫没有迟疑,当即长身而起,足底在屋檐上重重一踏,身似飞鸿渡水,一转眼已在半空,避过了兜头劈落的各色法术。

  与此同时,她扬手抛出天罚锁,沉重而不失灵活的锁链矫若游龙,描绘着风骚的s形曲线呼啸而出,一口气将三个毫不设防的仙官从空中扫落。

  最后一个仙官下手最重,聂昭贴心地送了他一份赠品,锁链在他腰间缠绕两三圈,拖着他狠狠砸向地面,当场将一块汉白玉地砖劈成两半,“轰隆”一声尘土飞扬。

  “你……呜啊!”

  那人还想挣扎着起身,却只觉脊背一痛,被一只铁爪恶狠狠地踩了下去。

  “*!”

  阿拉斯加数百斤的身躯从天而降,一边毫不留情地践踏他,一边口吐优美芬芳的中国话,“他**的,你们这群******的**东西,一天到晚就干些***的*事,坏我修行!老子修了十年闭口禅,还没有一次能修满十天!***!****!”

  聂昭趁机跃出战圈,在半空中远远向他喊话:“多谢东风大哥相助,但你这十年根本就没修行啊!要不下次换个别的?”

  “昭昭!”

  哈士奇纵身从屋顶上跃出,稳稳接住半空中下落的聂昭,“不用和他们纠缠!趁他们被妖魔缠住,我带你和秦筝一同回仙界去,让阮仙君主持公道!”

  “回去?”

  聂昭环顾四周,“眼下这种情况,我们不该留下来主持大局吗?”

  哈士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对付不了,交给大哥和阮仙君吧!抱香君是条难缠的老狐狸,不知为什么特别讨厌狗,当年就让我吃足了苦头!四凶之中,除了罗浮君那个剥皮拆骨的疯子,我最不想遇见的就是他!”

  粉红色。

  老狐狸。

  讨厌狗。

  头上有个大包。

  “所以说,你不觉得他这个脾气很熟——”

  聂昭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眼前轰然炸开一片彩光,又有十几道花里胡哨的法术袭来,直炸得四面烟尘滚滚,瓦砾横飞。

  辰星殿仙官阴魂不散,蝗虫般一波胜过一波,竟然纷纷撇下妖魔,冲着她这个逃婚小娇妻来了!

  聂昭白眼翻得快要飞出天灵盖,当下也不惧战,将天罚锁一端缠在手臂上,另一端呼啦啦舞成了一团水泼不进的银光,准备让对方见识一下社会主义铁拳。

  然而——

  “呜啊?!”

  “什么,什么东西……别过来!别过来!噫啊啊啊啊!”

  ——还没等她出手,对方就被另一记铁拳击坠了。

  准确来说,那玩意儿既不够“铁”,也不是“拳”,而是一团毛绒绒、软绵绵,色彩明艳,质地蓬松,如同云雾一般轻柔飘逸的神秘物体。

  当然,这团神秘物体也是粉红色的。

  虽然绵软轻柔,但不知为何,却能在众仙官脸上打出“咣”的一声巨响,还能将他们生生砸进宫墙,打造成一座座后现代主义浮雕。

  紧接着,这团粉红色的神秘物体飞快靠近聂昭,像条棉被一样兜头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把卷起来拖向空中,恰好避开了一波瞄准她后背的飞箭。

  “昭昭?!”

  “我——没——事——”

  哈士奇大惊失色,反倒是聂昭本人不慌不忙,一边高声喊话,一边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免得不小心闪到腰。

  一番天旋地转后,她感觉双脚稳稳当当地落了地,速度和角度都恰到好处,没让她受到半点冲击。

  “……”

  聂昭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包裹自己的“棉被”,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

  不出所料,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方才视野中那道宫墙。

  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影,正是——

  “……咦?”

  不对,这次不是“不出所料”。

  与她记忆中的形象相比,那人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行头,就像游戏角色换了一套豪华特典皮肤,整个人都焕发着“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快来夸我快来夸我”的光彩。

  若不是他眉宇间的戏谑神态未改,眼角的泪痣和头顶的圆脸白猫也未改,聂昭几乎都有些不敢认了。

  “好啊,聂姑娘。”

  白猫率先举起肉垫打招呼,“几个时辰没见了。看到你没事,我和阿幽就放心啦。”

  “你……”

  聂昭不避不闪,将对面那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方才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黎公子,几个时辰没见,你的猫没变,人……变化还挺大的。”

  ——抱香君。

  从哈士奇和花想容口中,她得知这位魔头是个真实年龄不详、自称永远二十岁的狐妖,降生于“妖都”桃丘,一片绵延数百里的绚丽桃花海。

  他是凡间百年一遇的强悍大妖,视仙界招安如敝屣,以妖修之身入魔道,率众祭祀魔族始祖,我行我素,喜怒无常。

  对待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物,无论人、妖、仙、魔,他都是一样冷酷无情。

  ——现在,她知道的要比其他人多一些了。

  比如抱香君出身桃丘,一身桃色皮毛,爱屋及乌,也喜欢桃花娇艳粉嫩的红。

  比如他既不冷酷也不无情,除了品味有点骚之外,总的来说还是“这人(妖)能处,有事真上”。

  他喜欢猫,但从来做不出正常的猫饭。

  他讨厌狗,主要是因为幼年时遭受恶犬围攻,差点被咬秃了全身上下的毛。

  比如……

  江湖传说他“杀人看心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其实没那么夸张。

  他恨之欲其死的,说不定就像他自称的一样,只是那些“最臃肿、最贪婪的蛀虫”。

  “抱歉,聂姑娘。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事急从权,回头我再好好向你赔罪。”

  对面那人轻笑出声,细长指尖点着眼角泪痣,宛如初见时一般,姿容千般妖艳,意态无限风流。

  他容貌生得美,打扮也隆重,原本随意散落的黑发细细盘拢编起,粉玉髓雕刻而成的花簪映着日光,比真花更添一分润泽。

  就如同“大祭司”这个头衔一样,他换上了一整套充满异族风情的华丽袍服,胸口挂着层层叠叠的骨饰和珠饰,衣摆逶迤曳地,桃枝刺绣搭配水红镶边,别有一段阳春三月的明艳妖娆。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以及身后那一团蓬松、绵软、浑圆,体积比他本人还大,一看就手感上佳,很少有人能拒绝的……

  粉红色的大毛尾巴。

  那甜美的色调,饱满的外形,与其说是桃花,不如说更像是水蜜桃。

  “……”

  这一刻,聂昭完全理解了。

  为何妖狐拥有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强大魅力,一直被视为红颜祸水。

  这(尾巴)谁顶得住啊!!!

  更别提这狐狸精一边娓娓道来,一边还用大尾巴代替双手,安抚般拢着她肩头,仿佛给她裹了一条上好的狐狸毛披肩。

  “我不知外人如何编排我,但妖都向来不伤百姓,你放心回仙界去吧。不如说,就是为了让你能顺利回去,我才会多此一举。”

  “你的‘直播’很有意思,若有机会,我还想再看一次。”

  狐狸毛披肩松软又暖和,就像狐狸精的嗓音和笑容一样,温柔似水地从聂昭颊边和心尖上撩过。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连骨头芯子都会融化成一池春水。

  但聂昭不是旁人。

  即使置身于温柔乡里,她也不会改变自己钢铁般的本性。

  “……黎公子。”

  聂昭深吸一口气,笔直注视着换了一身行头(可能是为了撑场面,还化了全妆)的黎幽,诚恳说道:

  “你放心,我们不兴种族歧视那一套。即使你不是人,只要我们拥有共同的理想目标,你依然是我们的好同志,我不会对你有偏见。”

  “所以说,其实你不用一直隐瞒身份的。同志之间,还需要计较那么多吗?”

  黎幽:“……”

  得到了理想的回答,但没有完全得到。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是同志啊。

  就在两人对话期间,时不时便有穿戴粉色饰品的小妖飞来,向黎幽汇报工作进度:

  “大祭司,我们已经镇压了军营!这些混吃等死的废物,欺负人一套一套的,遇上我们根本不堪一击!”

  “大祭司,我们攻占了粮仓!他们对农民征收重税,囤积的粮食有那——么多,都堆在仓库里发霉了!大家很生气,说要吃几个人消消气才行!”

  黎幽负手而立,矜持地含笑点头:“做得很好。今晚有庆功宴,人倒不忙着吃。”

  但偶尔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大祭司,我们活都干完了,什么时候结工钱呀?”

  “大祭司,你旁边这位妹妹是谁呀?我们听流霞君说,你在外面给人家妹妹做小白脸,天天吃软饭,整个山市都看见了!”

  “大祭司大祭司,软饭是什么呀,软饭好吃吗?今晚我们办庆功宴,能吃到这种饭吗?其实我要求不高,只要是吃了不会吐的饭就行!”

  “我只要不会昏倒就行!”

  “我只要不死……”

  “……”

  黎幽依旧面带笑容,但那层笑已经有点挂不住,其中隐约泛起了一点杀心:

  “乖。如果你们不会说话,可以闭上嘴安静吃饭,没人拿你们当哑巴。”

  “昭昭!”

  与此同时,哈士奇也穿过粉色海洋落在聂昭身边,“你没事吧?我来救你啦,我们赶紧回去吧!”

  聂昭:“……”

  看来就像抱香君怕狗一样,狗也很怕抱香君,一时间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没认出他就是同行的养猫人。

  “也好。既然‘魔头’是黎公子,此地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聂昭一边轻巧地跨上狗背,一边回头望向黎幽:“话说回来,有个问题我很在意——”

  “黎公子,既然大家都是同志,我可以摸你的尾巴吗?”

  “更进一步说,我们搞好关系以后,我可以把脸埋进去吗?可以用来当被子或者枕头吗?”

  黎幽:“?”

  你所说的“同志”,是指这种关系吗?

  在你老家,一般人会吸同志的尾巴吗?

  就在此时——

  “抱香君……是抱香君!”

  “这魔头常年镇守妖都祭坛,甚少踏足桃丘之外,怎会出现在这里?!”

  “这,这该如何是好?听说他曾以一己之力阻挡镇星殿讨伐,上神只让我们带回神妃,从未说过……”

  “别唠唠叨叨了,还不快上?万一让神妃逃脱,我们如何向上神交差!”

  仿佛是为了给卡壳的黎幽找回场子,辰星殿众仙官及时上线,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仙器、法术、剑光如同暴雨一般倾盆而下,几乎将他淹没在一片光污染之中。

  “……呵。”

  然而,黎幽站在原地一步未动,水蜜桃似的大毛尾巴“唰啦”一下展开,这些仙法就好像自个儿长了眼睛,堪堪擦着他身侧掠过,连个刮痧的“刮”字都没挨着,反倒将他的衣袍和长发吹起,还给他镶了一圈五光十色的边,成了白给的五毛特效。

  “完了?”

  黎幽抬起脸来凉凉一笑,细长的狐狸眼眯起,眼珠清透明亮,底色是近乎于紫的深蓝,点点碎芒闪烁其间,好似内蕴一片璀璨星海。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目光冷冽刺骨,其中没有半分笑意。

  用聂昭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杀过一万个人的眼神”。

  但这一次,背向骑着哈士奇远去的聂昭,面对在他看来“无一不可杀”的蛀虫,黎幽说的是:

  “‘完了,我就不留你们了。’——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这一次,还是将你们的头颅寄放片刻吧。”

  “她一心一意办案,若你们都死了,她不就无人可办了吗?”

  就像当日向聂昭表明心迹时一样,这可止小儿夜啼的大妖神色轻佻,语中带笑,笑中又有重逾千钧、不容置疑的真诚。

  杀意与好意,都是一般真诚。

  “诸位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仙界既有磊落之人,我自会将你们送到她手上,让诸位死得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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