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绍嘴巴一张,竟是将他这个圣地之主当成了麾下之臣。

  甚至就连整个佛家禅宗一脉都视作可以驱使的牛马。

  可三藏禅师却是不以为忤,眼眸中反倒是闪过一抹如释重负。

  有路就好!

  就怕是前路皆断,韩绍半点希望也不给。

  而且安抚人心这种事情,对于他释道禅宗的老本行,并不算什么难事。

  唯一让他有些迟疑的是。

  “只是我禅宗一动,怕是会招致另外两家……”

  尤其是道家。

  黄天道是他们丢出来投石问路的明子。

  他不得不有所顾虑。

  对此,韩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有孤在,百无禁忌。”

  三藏禅师垂目沉默。

  韩绍这话说得太满,让他总有种过去自己忽悠座下弟子去送死的既视感。

  只是自己有的选吗?

  心中叹息一声,三藏禅师轻抬眼皮,最终道。

  “既如此,我禅宗弟子愿奉燕公号令。”

  话说到这里,双方算是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尽管面子里子都丢了不少,但三藏禅师心中还是微微松懈了几分。

  不过他也知道,这只是前置条件。

  后续如果他释道禅宗依旧不能做出改变,未来那悬于头顶的雷霆浩劫,依旧会将他释道禅宗化作纷纷劫灰。

  想到此处,三藏禅师目光落在天下各处那些极尽奢华的大小佛寺,心中默然自语。

  ‘确实有些过了……’

  修佛,修心。

  可人心的欲念,从来都是欲壑难填。

  在少了约束的前提下,难免就有如脱缰的野马,化作诸般丑恶相。

  也就成了眼前这位燕国公口中的‘邪魔’!

  心中正暗自警醒间,三藏禅师被慈悲佛光笼罩的面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一抹颇为震惊的错愕。

  等等!

  刚刚他不是一念断开了彼此的联系么?

  望着那双依旧悬于灵山宝殿的金色法眼,三藏禅师心念声佛号,勉强定住了心神。

  “燕公……还有事?”

  略带迟疑的话音落下,那双金色法眼似有玩味。

  “没事了。”

  说完,这才缓缓消散。

  等到无尽佛光重新占据宝殿上的每一寸须弥,三藏禅师一双浓眉蹙起,继而面露苦相。

  短短十余年,便从一介凡俗成长到能与三教祖师比肩,甚至隐隐强过一线的地步。

  若非早已推衍出他的根脚、来历,三藏禅师真要将对方视作域外天魔了。

  至于刚刚那双法眼最后刻意停留,他也明白其中蕴含的意味。

  无非是警告、宣示以威罢了。

  “可笑某些人竟还幻想着待来日天地肃清之际,妄图以天外天凌驾于九天之上,真是瞎了心,哈哈——”

  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三藏禅师原本已经抑郁的心情,莫名就愉悦了起来。

  “天外天?什么天外天?细说看,孤很感兴趣。”

  熟悉的声音,去而复返。

  三藏禅师笑声戛然而止。

  ……

  将神念从小灵山彻底收回,韩绍抿了抿嘴,表情平静。

  可实际上,心中却有些恍惚。

  自知晓三大圣地存在的那一日起,他一直都在用仰望的姿态去观察、去揣度。

  所谓敬而远之、充满戒备,说直白一点,无非是对对方恐怖实力的忌惮,甚至是畏惧。

  可当今日真正完成接触,他这才恍然惊觉。

  其实这些老怪物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强大、可怕。

  至少一步步走今日的他,已经有实力和资格与对方掰一掰手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居高临下!

  念及至此,韩绍嘴角微微勾起,难免生出几分自得。

  只不过再想到从三藏禅师口中突然冒出的‘天外天’,这抹刚刚勾起的嘴角,顿时迅速抚平耷拉下来。

  “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光恶心人!”

  一帮老不死竟能另辟一方小天地,绕开有关寿元的天地规则限制,老而不死,当起了那欺天之贼。

  韩绍一时也不知是该佩服他们的神通广大,还是嘲笑他们的怕死贪生了。

  将念头收回,韩绍甚至懒得再将心神浪费在那些本该葬身在岁月中的历代遗老身上。

  只要那些不死老贼不急着主动跳出来充当跳梁小丑,他其实没必要将精力浪费在他们身上。

  饭要一口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做,路要一步一步走。

  有些事情或许只要时机到了,不过水到渠成罢了。

  着眼当下,才是真正紧要的事情。

  所以在瞥了一眼远处的香积寺后,韩绍直接道。

  “好了,回吧。”

  尚未从那道超越太乙境的恐怖威压中回过神来的一众军将闻言,神色讷讷。

  “君上……刚刚那是……大禅寺那位?”

  韩绍回眸,笑道。

  “怎么?怕了?”

  能混到这个地位的军将个个都是人精,眼看韩绍神态自如,没有露出任何愁苦模样,他们顿时心中一定,继而一喜。

  有面皮厚实的,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刚刚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当即拍着胸脯道。

  “有君上在,咱们怕什么!”

  “别说是区区大禅寺了,就算是天也给祂掀了!”

  类似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这些军中莽夫如今是越说越顺嘴了,竟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更别说呵斥反驳了。

  韩绍白了说话那军将一眼,懒得戳破他的色厉内荏。

  在他看来,懂得一定的敬畏、畏惧,其实是一种好事。

  因为这能让人保持相对的冷静和理智。

  而这时,另一老将望向远处的香积寺,忽然说道。

  “咱们要不要顺势将这‘破庙’……平了,剿其财货,以充军资?”

  财帛动人心啊。

  如今的镇辽军相较于过去,算上正军、别部已经膨胀了近一倍,这么多人单单是每日糜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过去这老将领兵时,只需张嘴跟长史李文静讨要。

  现在不领兵,改任行军参谋后,参知军中内外诸事,这才知道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眼下那座香积寺宫阙广厦,闪烁着佛光有如一座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他又怎么可能不动心?

  而与他有着同样想法,肯定不止一人。

  面对那一道道贪婪的眼神,知道他们完全是出于公心的韩绍,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不用,留着吧。”

  这话说着,韩绍无视了他们的不甘,转而便道。

  “让儿郎进军吧。”

  “嗯,孤的中军大营,就直接设在那香积寺中吧。”

  此话一出,刚刚还想再说什么的一众军将,脸上已经满是古怪。

  “那些贼秃……能同意?”

  开玩笑的吧?

  将中军大营设在寺中,这算什么?

  飞龙骑脸?

  不杀人只诛心?

  这怕是比直接杀进去还要让那些贼秃崩溃吧!

  面对身边一道道迟疑的眼神,韩绍淡笑道。

  “安心,他们会同意的。”

  不同意?

  作为佛家祖庭的大禅寺,也会让他们同意的。

  说完这话,韩绍顺势对这些军中莽夫平日行事的粗糙手段,表达了不满。

  “以后记住了!凡事要注意分寸!”

  嗯,就算贪嘴好吃,也要注意吃相!

  胡吃海喝,不但会消化不良,还会被人骂作没教养!

  所以韩绍最后又着重强调道。

  “咱们是官军,不是土匪!”

  ……

  土匪!

  分明就是土匪!

  望着那些轰开寺门鱼贯而入的黑甲虎狼身影,香积寺中一众僧侣无不双目赤红,怒意冲霄。

  明显已经犯了嗔戒。

  为首的寺中监院似乎还想挣扎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然后道。

  “诸位施主,我香积寺乃方外清静之地,实在不能沾染兵戈、煞气!”

  “这……这是对佛祖不敬啊!”

  佛祖?

  端坐在辽东大马的黑甲虎狼似乎笑了一下,而后黑色面甲后传来沉闷的回应。

  “我镇辽儿郎不识什么佛祖,敢问你家佛祖,他有几营兵?比之我等如何?”

  佛祖,他有几营兵?

  听到这话,香积寺中监院脸色瞬间涨红。

  他没想到这些武夫竟有胆子说出这般亵渎佛祖的话。

  “放肆!你敢亵渎佛祖!就不怕佛祖降下责罚?”

  马上虎狼居高临下,笑答。

  “吾只惧军规,不怕佛罚。”

  此话一出,寺中一众僧侣尽皆瞠目,有性子急的,甚至忍不住喝骂出声。

  那监院同样怒极,可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理智。

  “施主!我香积寺亦是释道正宗!”

  “今日你们若是不退,待来日告到小灵山,别说是你们这些小卒,就是你家主上也吃罪不起!”

  既然虚无缥缈的佛祖镇不住这些虎狼。

  那就只能搬出明晃晃的威胁了。

  小灵山、大禅寺,天下三大圣地之一。

  那是真正凌驾于凡尘俗世之上的存在。

  别说是天下间寻常势力,就算是姬氏人皇至尊也要心存敬畏。

  只可惜就在那监院以为对面这些丘八会因此畏惧,至少会就此驻足,折身返回禀告上官的时候,迎面就是一记马鞭的呼啸声。

  这一记马鞭又快又急,偏偏那监院生怕沾染对面的血腥煞气,刻意收敛了神念。

  啪——

  一道清晰的鞭痕,从光洁的头顶一直斜拉到肩头。

  配上监院错愕、震惊的眼神,竟有几分滑稽。

  “你!你!你打我?”

  黑色面甲下的冷眼,有如杀人的刀。

  “什么东西!区区小灵山也配问罪我家君上?”

  “这一鞭子让你长长记性!再有出言不逊,就是不是鞭子了!”

  张狂跋扈!目中无人!肆无忌惮!

  这一鞭子不止抽在了监院的脸上,也抽在了香积寺所有僧侣的脸上。

  这一刻,他们再也忍不了。

  须臾间,一道道强大的气息从寺中升腾而起。

  与此同时,寺中豢养的僧兵也手持棍棒从内院汹涌而出。

  眼看此情此景,那些镇辽虎狼没有丝毫迟疑,铿锵一声瞬间长刀出鞘。

  为首的校尉居高临下地冷声道。

  “你们可想清楚了,一旦动手,就回不了头了。”

  说着,似是想起刚刚于军中流行的君上‘圣谕’。

  “嗯,我镇辽军可是朝廷官军!”

  仗兵违抗官军,形同谋逆。

  就算血洗了他香积寺,也是师出有名。

  想到这里,为首的校尉目光中竟有些期待起来。

  只可惜就在他准备说些言语挑动对面的情绪,逼迫那些贼秃僧兵动手的时候,一声冷喝从虚空传来。

  “闹腾个什么!”

  “君上行驾就要到了,耽误了君上落脚,军法处置!”

  说话间,又是一行铁骑纵横踏至。

  “见过萧郎将!”

  与一众僧兵对峙的黑甲虎狼瞬间收刀,恭敬行礼。

  被称为萧郎将的萧裕没有看他们,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对面的香积寺僧众,目光锐利如鹰狼。

  “你们这是……要造反?”

  语气平铺直叙,可流露出的杀意,却是让香积寺僧众的禅心一阵颤动。

  此时的他很是恼怒。

  他这亲卫统领之职,一当就是十年。

  这十年间,他是矛盾的。

  既想上阵建功,如此才能不辜负当年伍长他们舍弃自身性命换取自己一人独活的情意。

  可另一方他又舍不得离开君上身边。

  这百般纠结之下,以致于他总要将每件事做到极致,妄图以此暂时压制那些杂念。

  今日好不容易捞到个为中军前驱的任务,却没想到竟闹出了这么个阵仗。

  若是耽误了君上落脚,让君上对自己失望,这些贼秃万死亦不能辞其咎!

  迎着萧裕那蠢蠢欲动的眼神,监院心中一沉,瞬间重新冷静了下来。

  监院一职,为寺中八大执事之一。

  只在住持、座元、以及各堂首座之下,也算是寺中上承下达的中间核心人物之一了。

  以他的身份,自然对如今的局势了然如胸。

  眼下镇辽军正与黄天道兖、豫二州百万大军往来攻杀,血流成河。

  若真引得这些虎狼丘八杀性一起,他们区区一寺如何能挡得住?

  而就在他心中骂娘,正苦苦思索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却听寺中一道温润慈悲却不失威严的之音传来。

  “智能,带僧众退下吧。”

  “我佛门素来大开方便之门,既然诸位施主远来,我等自当行个方便,便将外院暂且让与诸位施主歇脚。”

  是住持!

  听到熟悉的话音,在场僧众先是一怔,而后各个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住持!怎可!”

  可面对众僧的震惊出声,住持却是道。

  “此为法旨,僧众若有违逆,即刻逐出门墙!”

  这帮蠢货!当真将脑袋敲成了木鱼不成!

  对面屠刀在手!若是不行方便,对面就要拿你脑袋方便了!

  更何况此事是有大禅寺应允,他区区香积寺还能胳膊扭得过大腿?

  只是就在僧众满心愤懑准备遵从住持法旨的时候,却听那镇辽军将突然叫住他们。

  “等等,谁让你们走的!”

  听闻这话,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就连住持也是微微蹙眉。

  “施主还有事?”

  萧裕闻言,眼眸微眯落在那些个个体魄强悍的僧兵身上。

  “其余僧众可以走了,这些僧兵留下。”

  大战在即,且此战必然惨烈。

  这个时候这些上好的炮灰送上门来,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放过?

  要是他没看错,这些僧兵可全都是以金身秘法修行而成!

  虽没有黄天道那些黄天力士擎天蔽日之威,却也绝对不弱。

  回头拉到阵前,必能为君上减轻不小的压力。

  所以根本不给寺中僧众反驳、翻脸的机会,他似笑非笑地径自道。

  “说起来,你香积寺号称是释道正宗,一心苦修离尘清静,可如今这私下豢养兵卒,所图又为哪般?”

  “莫非与那黄天道一般,真欲谋……”

  没等萧裕这话说完,便被打断。

  “施主且住,莫要多言了……”

  “这些僧兵皆由贵军驱使便是!”

  听得神魂中的回应,萧裕咧嘴一笑。

  “住持如此识时务,当为俊杰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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