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人潮涌动,一连上山都熙熙攘攘。

  顾从宜满心都想着也不知道派去的人接到雀儿没有,也没有想去挤的意思,遂换了个方向,朝银矿所在的方位去。

  城主的依仗盛大,敲敲打打一路,掌柜的也在这人群中,边跟身侧同行之人议论边时不时朝轿撵上的身影望去,对这位“城主夫人”是何样貌充满了好奇。

  察觉到周围过分炽热了些的视线,魏连章眉间褶皱略深,回头望了一眼端坐在纱帐内的少女,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好在她带了面纱,等会下轿也不至于让人见了真面目。

  思及此,他这心里头才叫好受了些。

  他收回视线在高头大马上俯瞰着城民,原来这种盛况之际还是希望身侧比肩之人是她啊。

  华蓥山上山路是数不尽的石阶,轿撵骏马都用不上了。魏连章翻身下马,朝停下的轿撵曲起一截手臂。

  在众人殷殷目光中纱帐缓缓打开,一只藕白素手轻轻搭在了城主健壮的手臂上,随后袅娜风流的形态完完全全落入人眼。

  夫人在被城主抱下车落地时抬眼冲他弯眼,俨然一副夫妻恩爱和睦的画面,惹得民众一阵起哄。

  “城主和夫人的感情果然很好。”

  “是啊,这两人的身形差也太大了,对比起来夫人也太小了吧哈哈哈哈哈。”

  “要不然怎么能有‘娇妻’一词呢?”

  “只不过期待了一路,原以为能得见城主夫人真容,结果怎么还有一层面纱?莫不是伤了脸才从不外出的?”

  “怎么可能……你单看眉眼也知道是位美人啊!”

  “就是就是,尤其是夫人眉心那颗痣,真是绝了,颇有种人间小菩萨拜寺庙真菩萨的微妙感觉。”

  眉心痣?

  这个关键词成功引起掌柜的注意,原本越不开人群准备放弃看热闹的他这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将前面攒动的脑袋往两旁一扒。

  他呆了一瞬。

  虽然那位带了面纱,可那眉眼和气质,分明就是店中那位公子丢了好些天的小娘子!

  怎么会成了城主夫人?

  或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女子侧目望过来,见是他显然也一怔,随即冲自己点了点头。

  掌柜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哇!你们看到没有,方才夫人在向我打招呼!”

  “什么啊……分明是我好不好!”

  “是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被城主掳去了,那必定是没办法抗衡的。

  可是,掌柜面色又凝重起来。

  城主向来向民心,又怎会做出这种事?小公子可知晓此事?

  掌柜的再次探头望身后的人群张望,然而先前在大街上还看到的身影这会儿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见雀儿回头,魏连章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她收回视线,笑了笑,“我们走吧。”

  在外势必要做出恩爱的样子,但就算不是有旁人看着,面前这么长一截长梯,弥古丽看起来又这么娇弱,他也会好生护着她上山。

  她的手还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魏连章小声道:“若是坚持不住了就说一声。”

  雀儿心里都没把这些放在眼里,面对某人的看轻和好意,她还是装作感动地应下了。

  ……

  顾从宜刚进山道就敏锐感觉到身后有人。

  他偏头用余光打量了下,唇边不屑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加快了步子。然而对方也跟着加快,听脚步声对方还不止一个人。

  啧,那就试试谁更快好了,他不耐地想。

  顾从宜师承云门,轻工练得是一绝的‘无痕’,真施展起来少有敌手。

  不多时,前方便再无他身影。

  甩开尾巴,顾从宜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拐角处等了一等。

  萧启弘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追不上这个毛头小子,眨眼的功夫人家就跑不见了。

  身侧的侍卫说:“殿下,不如我们直接叫住他吧。”

  那跟认输有什么区别?

  “不用。”

  萧启弘足下轻点,在林中窜地飞快,最后在一方转折停下拿不定主意,他看着面前的两条路。

  左,林荫密布。

  右,荆棘丛生。

  二选一的命题亘古不变,他并没有犹豫太久,抬步向前迈出第一步——

  却迟迟没有落地。

  时间仿佛拉长,又在谁玩味的目光中,萧启弘发出一声轻笑,收回了那只脚,向后看去。

  不远处有位黑衣挺拔初见成年男子躯体的少年嘴里含着根狗尾草,在这荒郊野岭闲庭漫步似的悠然望着这边。

  虽然几年未见多少有些变化,可那拽里拽气又骚包的样除了顾从宜还能是谁?

  萧启弘看见他就不自觉笑起来,走过去,“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也不知道是谁喜欢跟踪人的毛病还没好。”

  顾从宜没动,哼了声,拿下那根狗尾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面色倒是严肃起来,口中喊着“殿下”,却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

  他道:“殿下,你这也太乱来了。”

  说完他就愣了,总感觉这跟雀儿喊他公子时没什么分别。

  好吧,他又开始想她了。

  萧启弘无所谓地耸耸肩,“书信中的时候我看过后就立马呈报给君上了,是君上让我来走这一趟的,顺道替皇姑姑问你一句,‘准备何时回京’?”

  顾从宜生来就受欢迎,随便干什么都能得到表扬和奖赏,而对作为未来储君的他却格外严厉,因此他打小就喜欢跟在顾从宜屁股后面,看他在做什么便也跟着做,然而还是区别对待的鲜明。

  所以顾从宜一直都是他幼年时光羡慕和嫉妒的对象,但他真的盛比骄阳,萧启弘真心拿他当哥哥和朋友,京城贵女皆为他倾倒也无所谓。

  直到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苏家的大小姐也钟情于他,好像从那开始,萧启弘便渐渐咽不下这口气了,处处与他作对。

  顾从宜本就不是什么忍耐之人,一退再退后遂也迎难而上,那段时间两人搅和的整个上京乌烟瘴气,引得朝臣都颇多微词。

  那两年顾世子的风头实在太盛,无意中耽误了许多勋贵的婚事,长公主当年下令便是打着“让其修身养性”的旗号让他退居江南,实则就是去去风头和戾气,让他同这个上京城都再沉淀沉淀。

  几年过去,少年青涩桀骜的面孔果然沥青得沉稳淡定了不少。

  萧启弘在打量他的时候,顾从宜也在看他。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不跟自己抬杠较真,萧启弘一向都做得极好。

  “听闻你去年成亲了,没亲自喝一杯喜酒,我这个做表哥的还是跟你道一句喜。”他说。

  萧启弘闻言面上神色有过一刹的不自然,很快消弭。

  他笑笑:“其实成不成亲也没什么区别,倒是你。其实若不是苏二年纪太小,你应当比我先成亲的。”

  这下轮到顾从宜不得劲了,果真是好兄弟,一见面就互相插刀子。

  “都说了口头上的连庚帖都没换过,根本不算数。”

  顾从宜领着人往前走,“好了,办正事要紧。”

  萧启弘就乐得见他吃瘪,谁叫这人年少到处惹芳心,幼时他知晓顾从宜要和苏二定婚约时可乐呵了好久。

  走着撞了一下他肩膀。

  “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个混世大魔王以后跟苏二那个小魔王在一起后家里会是谁治谁,不过看你这修身养性的结果,嗯,未来的上京城应该又快热闹起来了。”

  “…………”顾从宜试图转移话题,“现在的上京城就很安静吗?”

  “是啊,你还是不知道,自从你离开上京城没多久,苏家那小魔王不知怎的也沉寂下来,一病病到现在,城里人都在传她说是相思成疾。”

  转移话题失败。

  “得了吧,我走时她才几岁啊?十岁都没有的小毛丫头和我都没见过,见鬼的相思成疾。”顾从宜听了觉得离谱的程度。

  “没见过吗?”时间太久远萧启弘也记不太清了,只道:“不过确实是个小毛丫头,长得倒是十分漂亮,配你绰绰有余。”

  “行了。”顾从宜打断他,“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听得我手痒。”

  手痒,想打人。

  真挨过毒打的萧启弘:“…………”

  有此警告接下来他果然没再嘴欠。

  望着对面不停搬运进出的山堡,顾从宜瞥他,“你来之前怎么打算的?空手套白狼?”

  萧启弘觉得他还是太小瞧自己,当即抬手一招,顾从宜还没反应过来四周瞬间起来数批精兵。

  他得意一笑,“怎么可能?我可是带着铲平异己的任务来的。”

  顾从宜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看着他备受激励忙前忙后,没告诉他这里面已经插了自己人,就算这会儿他直接过去说不定都会主动放行。

  有点缺德,但很爽。

  不一会儿,精兵便将这暗地里的作坊围了个水泄不通,萧启弘办起事来大刀阔斧快准狠。

  齐清言也已将先前运输出去的私银一并追回,他过来看着这大阵仗,迟疑地走向在一旁看戏似的顾从宜。

  “这是……什么情况?”

  萧启弘也看了过来,傻眼了,也问道:“什么什么情况?”

  顾从宜哈哈大笑,招呼他们过来:“你来的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是咱们年轻有为的太子殿下。”

  萧启弘本来还想生气,听到这句‘年轻有为’火瞬间就没了,没有几个人能得到顾从宜的赞赏。

  “这是江南御史郎,也是我师哥。”

  顾从宜说完第一句后,齐清言便收敛神色,冲对方恭敬一拜,“下官齐清言拜见太子殿下。”

  “诶诶诶,”萧启弘一把拽住他,“本就是微服出巡,更何况你还是从宜的师哥,就更不用多礼了。”

  齐清言却坚持要把礼节拜完。

  萧启弘疑惑地看向身侧,顾从宜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他明白了这是一种投诚或站队,便诚恳地受了这一君臣礼。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每每出现都伴随着一些出色政绩,可见用心。”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顾从宜头疼,“好了,场面话留着等会你们自己说吧,先让他们把这些人秘密押解了。”

  萧启弘身边带的都是能人,不用说得多清楚一个眼神就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在附近设得军账里,他摆出好茶款待久别重逢和初次见面的两位友人。

  处理完正事儿,萧启弘的心思再次揭竿而起,神神秘秘道:“欸,听说你在身边养了个女人?”

  顾从宜:“…………”

  若说方才衣冠楚楚挥斥方遒颇有未来帝君的气势,这会儿在顾从宜面前活像个喜好探寻对方私生活的八卦少年。

  齐清言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顾从宜何止无奈。

  “你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了,你就回答我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儿就行了。”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萧启弘是一向很在意他动向的。

  他能感觉到顾从宜不太愿意跟自己聊这个。

  萧启弘到现在都还能记得那时他把幼猫抱回去百般呵护,还取名为“宝儿”,却因受不住牛乳挂掉后伤心萎靡了好久。

  他当时就跑去本想安慰他,结果话一到嘴边就成了:

  ——“我也养过的,根本养不好。”

  ——“人类才是最残忍的,用自以为是的爱无辜地做出伤害。”

  在顾从宜简单说明了和雀儿的相识过程后,萧启弘再次欲言又止。

  来路不明的人如何能放在身边?

  更何况他还是有点身份的人。

  顾从宜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就像你小时候非要养的猫崽子,根本就不会养,你以为带它回家是对它的恩慈,殊不知你才是终结它生命的恶鬼。”

  “没想到你还是死心不改又带回来一个,若她存了点什么心思,哪天把你吃的骨头都吐不出来你都不知道。”

  齐清言在一旁兀自喝茶,不参与这两人之间的战争。

  而这些,顾从宜早已深思熟虑过,他道:“所以我并没有再把她丢在一边,而是像朵花一样浇水施肥。”

  “我相信,这次结局不会再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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