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秀珣又朝白衣公子脸上打量。

  那俊逸不凡的脸没让她起什么波澜,只是没来由有一种熟悉感。

  很快,她便知道这熟悉感是打哪里来的了。

  这位周公子也是一位老饕。

  不用人教,初尝两片鸭后,竟无师自通,稍一摸索,便将片鸭夹于胡饼,葱丝蘸酱往里一裹,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点头。

  显是乐在其中,

  周公子对美食兴趣浓厚,眼睛不朝别处瞧,似乎没把什么绝世丽人放在心上。

  商秀珣见状,心下毫无怪罪,反倒觉得有趣。

  “周公子是从哪边来的,怎懂此鸭吃法?”

  “打东边来的。”

  “至于吃法,倒是不用学。”

  “哦?你此前吃过?”

  周奕头也不抬:“我曾浪迹江湖,遍走市井,见过许多小吃杂食,在燕赵之地,有人学塞北烤羊之艺,烹鸭于果木之炭,鸭油嘀嗒不绝,香飘数里。”

  “燕赵武人刀剑之法多为疾迅,杀伐甚烈。”

  “故而刀削于鸭,片如竹叶,裹于胡饼,这时油入粗饼,浸香里外,一口咬下.”

  “对于浪迹江湖之人来说,这一口的滋味,就是漠北武尊用可汗送来的牛羊肉来换,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商秀珣的脑海中不由闪烁着大漠孤烟直的画面,当然,此处之烟,因武人生火动灶而起。

  一柄钢刀,戳鸭而烤。

  之后又变成口中美味,那滴下来的鸭油打在篝火上,激起来的,似乎都江湖豪气。

  只言片语,竟叫她感受到一股别样的美食魅力。

  很快,商秀珣回过神来,瞄了石桌一眼,凤目连眨。

  当下顾不得回话,

  伸出罗衣下的纤长玉手,在周公子迅捷无伦的筷子稍稍停顿时。拿走最后一张饼,顺便将片鸭也夹走。

  心道好险,总算吃上一口。

  此番匆匆来到南巢湖庄,日用食材不缺,但她自个的精致美食,却没有准备多少。

  听许公说,这位公子没用饭。

  又想谢他提醒,这才请到院中。

  哪想到,他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也不理会什么翩翩公子的风度,以吃喝为重

  外边的大院中,大执事梁治眉头微皱,他竖耳一听,里边没有任何说话声。

  心怀警惕,生怕场主遭人暗算。

  这时拍了拍正用饭的柳宗道,朝内院一指。

  二人慢步走到月洞处,朝里一瞧,看到了有些奇怪的一幕。

  院中两人没有说话,各吃各的,连酒也是自斟自饮。

  柳宗道扫了一眼就离开了。

  梁治暗自嘀咕,心想场主定是觉得此人没趣,不愿多话,只是用一顿酒饭还个人情。

  想想也是,方才进门时。

  自己虽有失言之处,但这位公子也是傲气得很。

  这时兀自撤步,也不再管。

  殊不知,他们才离一步,亭院中商场主就抬起俏脸,一边举杯喝下扬州有名的云液酒,一边打量着面前那人。

  非常普通的一餐,却让她有种难得体验。

  周公子真是来吃饭的,对其余事一点也不关心。

  本想着说些黑衣人的事,看他不提,商秀珣便也收住嘴。

  像这般安静用饭,往常只会在她独自一人时发生。

  牧场的生意遍及天下,每每宴客,来人总是抱着各种目的。

  哪怕是好友李秀宁至山城,也要添一些李阀的人情世故。

  所以,面前这位就很特别。

  云液酒入了喉,她仰头迎上一缕夜风,忽然想起另外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行事有趣,

  有着不俗的画技,在美食上的别出心裁,更是令她欣赏。

  因为只有书信往来,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真若见面,反倒忐忑。

  商秀珣自然不可能怕生,只是担心那人放以长线,别有图谋,如此一来,见得一面,美好的幻想便破灭了。

  故而常以书信,她后来从不提出见面。

  只盼这份书信之缘,持续下去。

  哪怕未来孤坐山城,也能有一个精神寄托。

  念及此节,心生寂寥。

  垂眸看向桌上几盘与南阳那人有关的菜,竟全都空空如也。

  她露出一丝若月儿破开乌云的笑意,心想这位果然是懂行的。

  “这几样菜周公子很喜欢?”

  “不错。”

  周奕点评道:“各有风味,能做好很不简单。”

  “与那鸭一样,想法都得自我那位朋友。”

  商秀珣想到信友,微微一笑:“我有个贪嘴的坏习惯,总盼着寻出更多美食,便是这位朋友,有着奇思妙想,总能给人意外惊喜。”

  “确实叫人惊喜。”

  他试探问道:“听姑娘这样一说,我也想见见你这位朋友。不知他是哪位,现今又居何处?”

  商秀珣一时踌躇,不知怎么回应。

  只好遮掩道:

  “他高卧深山,不喜旁人打搅清净。”

  “也罢.”

  周奕仿佛痛失一友,叹息间露出惋惜之色。

  商秀珣见状,想到他对牧场有助,便转移话题,指着一碟菜道:

  “周公子为何不对这碟蘑菇煨鸡下筷。”

  周奕皱眉:“这”

  他欲言又止,商秀珣道:“公子但说无妨,此菜并非我朋友所教,仅是江淮寻常做法,只是用料稍好一些。”

  周奕问:“商姑娘可曾听闻五尺道?”

  商秀珣自然点头:“可是始皇帝所修去往南中之路?”

  “正是,到了汉时,五尺道又作延伸,从巴蜀直抵滇国,再至天竺。”

  周奕的声音不疾不徐:“汉武帝发现了这条商路,眼馋得很,为了攻打滇国,便借口自己梦到一片彩云。”

  “有人问起,便摆袖说:彩云之南,吾心的方向。”

  商秀珣听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总觉得这是他瞎编的,但也不愿打断,想听听还有什么话,又怎么与鸡相关。

  “拿下滇国后,大汉的士兵并没走,反而留下来传播中原礼仪文化饮食,双方碰撞之下,便有了甜酒。”

  “此酒以糯米所酿,又以花卉入酒,相比漠北青稞蜂蜜酿的蜜酒,此酒澄清香甜,有一种清爽之气。后来汉武帝喝了,也非常喜欢。”

  周奕一指煨鸡:

  “我曾尝过南中人以甜酒煨鸡,与你这道菜滋味大不相同,曾食清香之甜,再尝平淡柴涩之肉,所以不愿食而占腹。”

  商秀珣皱了皱巧俏的小鼻子,只觉口中生津,脸上饱含期待之色。

  “周公子,能不能教我如何治此甜鸡?”

  她又添一句:“我可送你五匹上等突厥健马。”

  “不必。”

  周奕摆手拒绝,直接念出食谱:

  “你先选蘑菇,要用新鲜不霉者。再取南中甜酒鸡肉各一斤,岭南甘蔗汁熬制的饴饧四钱,文火煨两枝香为度,不可用水。”

  “先煨鸡八分熟,再下蘑菇。”

  “如此一来,可得南中甜酒鸡,尝汉武大帝所品之味也。”

  商秀珣听罢,心飞神动,可惜身在南巢湖庄,又有庐江大贼窥伺,否则此时已命人前往南中,购以甜酒。

  “多谢。”

  她道了一声谢,难得碰到一位食中客,还想多聊两句。

  但这位周公子与往日那些客人相比,显得太过纯粹,他酒足饭饱,似是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

  看了她一眼后,直接起身:

  “商姑娘,这一餐甚美,往后我也会回忆起。”

  他有辞别之意。

  商秀珣笑了笑,喊了一声“许老”。

  许老头小跑进来。

  “请这位公子入青院小住。”

  许老头闻言一惊。

  场主的母亲叫青雅,南巢湖庄中的青院、雅院,便是最好的院子,从没有外客住过。

  而且,距离这边的内院只隔着一道月门,非常近。

  “是。”

  他应了一声,场主安排,倒也不敢反对。

  只是心中有些戒备,将周奕送到隔壁院落后,便跑到大执事、二执事身边,神秘兮兮问道:

  “方才两位执事一直在外边,可听到场主与他说什么?”

  柳宗道的独目开合几下,连连摇头:“没说什么,除了用饭,就是聊吃的。”

  梁治耳力过人:“说什么汉武大帝征伐滇国,为了一口吃的,笑死个人。”

  柳宗道又摇头:“你听错了。”

  “意思差不多。”

  他没好气地朝青院方向瞥了一眼:“过一段时间,估计我们有人要去南中,这家伙,真会给我们挑事情干。”

  “老柳,还是你接这个活吧,我去寻张善安麻烦。”

  “他的手下伤了我,这事不算完。”

  梁治露出恨恨之色。

  柳宗道环顾四下:“场主暂无去意,今夜咱们还要防备。这张善安如今成了庐江大龙头,不说他手下的势力,便是其身手,在庐江可找不到与之匹敌的。”

  梁治哼了一声:

  “张善安若敢亲来,只能说明他彻底疯了。”

  “场主想走,难道他能留得住?

  再说,不管是朝历阳、还是丹阳方向去,我牧场的朋友一大把,不死不休的局面,他张善安的大龙头位置,还能坐稳几天?”

  道理确实不错,飞马牧场的势力远非张善安能比。

  但柳宗道也不敢马虎,用过饭后,立时带人巡逻查探。

  周奕待在房中,清晰听到外边脚步。

  不断有人影从纸窗上划过,这里与商秀珣所居之地不远,防范更为严密。

  他静心打坐,没受干扰。

  修炼离火剑气时,他已将手太阳小肠经全部练通。

  当下,正处于足太阴脾经的修炼中。

  这第十一条正经,进度已然过半。

  加上最后一条足少阳胆经,便可将十二正经全部练成!

  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激动。

  脑海中又浮现小妖女的面容。

  等十二正经纵横贯通,以现在的一些理解,周奕有种强烈预感。

  哪怕没有看过天魔策,也能解读出天魔大法的至高奥秘。

  扭曲空间、让空间都产生塌陷之感的妙法,叫他也心心念念。

  这次跟着张善安的人马找到商秀珣,纯属巧合。

  但却与此行目的相合。

  张善安若追到此庄,等于离开地盘,比放在庐江郡好对付十倍。

  想到江淮上募营的军阵,周奕也有忌惮。

  庐江之军也许不及江淮军,但若贸然闯阵,也等于将自己置于险地。

  所以,还是希望张善安能来。

  周奕的想法,与柳宗道等人全然相反。

  夜半子时。

  天更冷了,屋外廊檐上结出冰溜子。

  屋顶积雪,也冻硬如毯。

  本已浅浅睡下的周奕忽然睁开双目,这是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隐隐听到什么。

  这时,发功静听。

  南巢湖庄,夜下一片死寂,唯有巡夜岗哨的脚步声,不断响彻走廊。

  初初时还没有异动,等岗哨脚步声走远。

  那踩在屋顶冻雪上的声音非常之轻,却依然没有瞒过周奕的耳朵。

  这几个人的轻功马马虎虎。

  只凭梁治和柳宗道,倘若他们睡下,那是绝不可能查到。

  稍一权衡,便觉此时不方便出手。

  魔门中人大多惜命,一旦他出手,张善安察觉异常,定然会跑。

  周奕甚至不知他长什么样子,得等这个家伙自己现身。

  不过

  这些轻功高手,奔着商秀珣去了。

  他轻步走到灯烛前,拿起铜作灯挑,听着脚步,判断这些人的位置。

  在一个恰当时机.

  他抖腕发劲,灯挑从一指宽细的窗缝中飞射而出。

  “砰”声打碎廊下冰溜,又叫一盏琉璃灯爆出一声炸响。

  这声音极大!

  严冬静夜,牧场一众内家高手几乎同时睁眼。

  下一刹那,死寂被打破!

  窗扇洞开,兵刃拔响不绝于耳,屋顶高手自知没法再藏,暴露行迹时大声呼唤同伴,朝着商秀珣所在杀将过去。

  兵刃交击声猝然响起,接着四下传来愈发凌乱的脚步。

  脚步声朝着大战处集中。

  不仅有飞马牧场的人,还有夜袭贼众。

  来者皆为懂武之辈,附带气劲的兵刃正在交战中破坏湖庄盛景。

  花树琼枝,乱成飞屑!

  这会儿只顾杀伤,没人顾得上。

  惨叫喝骂之声,此起彼伏。

  琉璃灯下,人打斗越快,人影晃动越快,最后变成走廊上一滩血影。

  牧场的人慢慢汇拢,鏖战越来越久,他们已无生力。

  这时

  又有一阵轻快脚步踏雪而来!

  “哈哈哈——!”

  夜空中,有人一声朗笑,接着便是利箭攒射破空连响。

  “贼子受死!”

  梁执事声音奇大,已是怒火烧头:

  “张善安,今夜过后,你这狗贼难有宁日!”

  黑暗中,却无人答话,只有更激烈的打斗声。

  内院外的两大院落中,柳宗道感觉对方人多,便知不可分散再战,于是一边杀贼,一边叫人退守内院。

  可庐江新贼一来,将中间院落卡住。

  几名牧场老人,原本杀些小贼犹有余力,此时却碰上一批棘手之人。

  许老头、柳宗道、梁治等人亦是如此。

  柳宗道正与一名青面大汉缠斗,借着灯光认清对方身份:

  “邴太岳,是你,没想到你们庐州四友也成了张善安的走狗。”

  青面大汉身边还有三人,听了他的话后各都神色古怪。

  但却不理不睬。

  这几个庐江郡的江湖名宿,听说只对练武感兴趣,从不理会纷争,出现在张善安的手下,柳宗道等人既觉意外,又感愤怒。

  此时为敌,才晓得对方名头不虚。

  一时间想将四人打杀,几乎不可能。

  柳宗道四下一瞥,看到内院中不少尸体,全死在场主剑下。

  她有家传独门剑术,早练得炉火纯青。

  寻常人物,岂能是她对手。

  柳宗道瞧剑影落下,又有几贼死伤。

  这时风声大作,又有人朝内院而去,心道不好,与一旁梁治同时手吐劲力把人打退,急朝内院奔走。

  此时内院有五名牧场高手,配合商秀珣一道作战。

  围在周身的约摸十五人,对方虽然人数占优,但无一是商秀珣对手,拼斗下去,死得一定还是这些贼人。

  然而,咯吱咯吱一连踩碎瓦片之声响起。

  有八人长身而立!

  这八人气息悠长,七人持刀,一人背剑。

  那背剑之人面宽耳大,双目有神,披着赤玄大氅,双手环抱,面上带着凶蛮霸道之色,看其年纪,四十上下。

  他大氅横扫,青瓦之上,飞出大片雪沫。

  内院贼人全都后退,商秀珣摆袖卷起劲风,将雪沫扇退。

  但感受到雪上劲力,俏脸生出一抹忧色,心知来人功力还在她之上。

  庐江郡有这份功力的,只能是张善安。

  “张大龙头,你坏了规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她一抖长剑,这柄光晕流转的宝剑稍稍靠着灯火,便倒映出她冷如冰霜的凤目。

  牧场主人的真火,当今天下没有哪方势力愿意承受。

  “美人不必动怒。”

  张善安乃是一方霸主,手上近三万兵力,加之是左老祖第一门徒,有十四重子午罡功力在身,话语中自然带着常人难及的霸气。

  “张某人也不想为难场主,但我盛情相邀,场主却无视我的好意,这才有当下局面。”

  杀进来的柳宗道独目闪怒,一声冷喝:

  “你说什么狗屁笑话,那也叫好意?”

  “哈哈哈!怎么不叫好意。”

  张善安笑了:“我是一方雄主,请商场主做我夫人,岂不是珠辉玉映,再好也不过。”

  “我呸~!”

  梁治肩膀冒血,一口唾沫聚气朝张善安吐去:

  “你这只癞蛤蟆,竟也做这样的美梦,真是笑死人了,怎么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怕是你手下的人也觉得羞耻。”

  “你有哪一点能配得上我家场主?”

  “张善安,你的功夫,都练到脸皮上去了,天下第一厚脸皮,非你莫属。”

  张善安瞬间破功,脸上全是杀意。

  “你找死!”

  梁治根本不怕,他吸引仇恨,目光扫过张善安身旁一众高手。

  这时冷喝一声:

  “场主速走,我来拖住这个癞蛤蟆。等场主回到山城,再为我报仇!”

  他吼喝一声,气灌长刀,这种悍不畏死的气势,叫他战力大涨。

  “你们先退,”商秀珣横剑在身前:“我随时可以走,他拦我不得。”

  柳宗道与那边的许老头知道她逞强,各都大喊:

  “场主快回山城,我们自有办法。”

  张善安拔出长剑,气劲逸散压雪入瓦,咔咔青瓦全碎,其劲气之强,在场无人能比。

  继左游仙之后,他是唯一同修子午罡与壬丙剑法的真传道门人。

  周围那些外门弟子,只能驾驭长刀。

  二者差之千里。

  “哼哼,在这个庐江郡,张某人不让你们走,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在庐江,我张善安的话才算话。”

  张善安聚罡于剑,致密的真气与商秀珣的剑气大有不同。

  少了几分灵动机变之巧,却增无坚不摧的锐利。

  柳宗道等人见其罡法,也微微色变。

  他正要叫场主驾驭轻功就近朝历阳去,忽然.

  柳宗道紧随张善安、商秀珣之后,与梁治、许老头等人,一起做了个仰头动作。

  一道白影像是来自严冬夜空,他轻若鸿毛,飘飘而下。

  “名气不大,口气倒不小。”

  “张善安是什么人物,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诡异无比的事发生了,两道声音从空中落下,人却还在飘落。

  须知练武之人开口会有气息进出,从而影响真气。

  驾驭轻功时,尤为明显。

  可这白衣人在无物可着的情况下,身形未受半分影响。

  其轻功之高,已到匪夷所思的境地。

  许老头这一刻才知冤枉了那些暗哨,他们并非饭桶,也明白为何当时吐了一口烟雾,忽然就和见鬼一样看到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这等轻功,和鬼魅也差不多。

  梁治与柳宗道也瞪大眼睛,看走眼了。

  张善安不由色变,来人仿佛是从天而降,落于院中石亭,竟然没有声响。

  便是师尊在此,也没有这等轻功。

  “张某人失言了,竟不知有高人在场。”

  张善安不清楚来人与飞马牧场的关系,第一时间也不说硬话,一个来历不明的高手,没必要得罪。

  不过,他乃庐江一霸,又有师承,姿态依然摆得很高。

  “别说失言不失言,快些出剑,否则你待会连动剑的机会都没有。”

  张善安心脏一跳,他先是惊悚,马上稳住心神镇定下来,想到这会是对方破自己气势的无耻手段。

  剑上罡气更烈,把根脚全然暴露出来。

  “足下认得我这秘法吗?”

  “不过是真传道的小技。”

  对方张口便答,张善安微觉不妙,心生退意,又忙摆出后台:

  “不错,正是左游仙老祖所传,老祖位列圣门八大高手,纵横天下也少有敌手,张某师承左老祖,还请朋友给一个面子。”

  他自报家门,叫牧场几人心生忌惮。

  柳宗道梁治等人也不晓得张善安是这般来历。

  魔门八大高手,只要是混江湖的,便能感受到其中压力。

  商秀珣举目望向那位周公子,欲要出言叫他不要插手招灾,却敏锐捕捉到,白衣人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念头一转,已是没机会开口了。

  “你自报根脚,一招不敢出,这是害怕了?”

  “可惜,左游仙能有什么面子?”

  “朋友,我们无冤无仇!”张善安愈发觉得不对劲。

  周奕一边拔剑一边说:“方才我正在梦中享受美食,你扰我好梦,还说自己不该死。”

  那“死”字几乎与剑鸣声一齐迸发。

  张善安的精神本就如绷紧的弦,剑鸣一响,这弦一下子崩断。

  他战意全失,惜命之下,不愿与这陌生高手碰剑。

  脚下猛蹬,往后爆退!

  他提劲时,不忘怒喝一声:“杀!”

  周围七人举刀,正要与他配合形成真传罡阵八面罗网,与这白衣青年大战。

  哪知举刀后惊觉张善安爆退。

  一个个心口发闷,章法全乱,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网,被一道白影游龙一般冲过。

  四道脆响,长刀崩碎,跟着一道剑光化成火弧,在破碎的四把刀中间穿过,最前方的四颗头颅,伴随血光冲天而起!

  奔泻的离火剑气,直接蒸雪成气。

  另外三人被雪气笼罩。

  似有轻微风声,逼近面颊,跟着脖颈一痛,头颅飞起。

  融化的雪水,奔涌的血水,二水成溪,瓦缝成涧,哗啦啦流下。

  下方不管是牧场的人还是张善安的手下,全都惊恐骇然。

  七位高手,死得这样快。

  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白影冲出雪雾,追向张善安。

  方才张善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七颗头颅在飞起来时,也朝他看了一眼。

  好像在说,我们在幽冥路上等你。

  湖庄之中,喊杀声再度响起。

  柳宗道与梁治等人气势大涨,化被动为主动,反观张善安的手下,担心白衣高手追张善安不成去而复返,顿时失去心气。

  很快,他们从且战且退变成了逃命。

  商秀珣见大局已定,罗衣拂动,踩雪飞掠,直奔那一追一逃的方向。

  果然,在那等高绝轻功面前,张善安岂能逃得了。

  打斗声在湖庄边沿响起。

  屋顶雪色映着廊檐下的琉璃灯盏,她目力甚佳,看清两人相斗。

  可是,没过几招,便听到清脆的断剑声。

  接着变成一声沉闷哀号。

  壮硕的身影倒下,在屋顶的积雪上砸出人形。

  方才还是庐江霸主,现在却是人倒剑折。

  虽说张善安不战而逃,无从言胜,但看到他败得如此之快,商秀珣还是免不了露出惊讶之色。

  把剑一收,看到白衣公子正在尸体上摸索。

  她微有犹豫,还是带着好奇之色踩雪走近。

  这时周奕已站了起来,面有不愉。

  “周公子在找他的秘籍?”

  “不是,我很缺钱,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金银。”

  忽听他道出这般理由,商秀珣不由笑了出来:“你要多少金银,我可以给你。”

  “那不一样,其实我算此人债主,拿他钱财,天经地义。”

  周奕分得很清:“商姑娘的金银,我却不能随意拿取。”

  商秀珣道:“周公子今夜援手之恩,算作金银,我觉得太过便宜。”

  “嗯姑娘有所不知。”

  周奕真诚相告:“其实我正寻此人,撞见他们来你湖庄,便一路尾随,我的目的并不单纯,你就不必谢了。”

  “况且,姑娘还请我一餐。”

  商秀珣见他微微一笑,随意放弃了对飞马牧场的恩情,心中顿生复杂情绪。

  牧场生意做遍天下,钩心斗角之事从不缺少。

  愿意真诚交心的朋友,几乎一个都没有。

  对她坦诚之人,少之又少。

  毕竟,她身上叫人渴望的东西太多了。

  虽然这周公子与南阳那人一样,可能故意为之,所图甚大。

  但她自问也有人之情感,无法冷漠对待触动内心之事。

  更别说,这位还是食中客,授她汉武余韵,治鸡秘方。

  一念至此,抬脚踢了踢屋顶积雪。

  “我谈过好些生意,若是那些生意人都如公子这般,我可要省心好多。”

  “不是省心,而是糟糕得很。”

  周奕这时摆起一副阴冷面色,仿佛能吓得小儿止啼,指着张善安道:

  “你对我不够了解。”

  “其实欠我债者可不止他一人,死在我剑下的人,更是难以计数,你可以想象,我该是怎样凶残的人物。”

  商秀珣秀眉轻皱,想起他动手杀人的样子,人头抛飞,确实凶残无比。

  其武功更是难以揣测。

  方才张善安来袭,他定然已知晓自己身份。

  这么一想,忽觉身旁之人危险异常。

  心中紧张时,她又醒悟过来。

  此刻冬夜相对,周围没有旁人,他但凡有一点歹心,自己恐怕已经遭难。

  于是,一双妙目凝视到对方阴冷可怖的脸上。

  “周公子,你是不是故意拿话吓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对我有恶意吗?”

  “有。”

  周奕转变笑脸:“你叫我想起了彩云之南,勾起我的馋虫。”

  商秀珣终于看懂是他故意拿话吓人。

  不由气笑了,踢起屋顶积雪,溅在他腿上。

  周奕避开两步,微一拱手:“商姑娘,我还有要事,就要告辞啦。”

  他不等人反应,话罢转身便要离开。

  商秀珣赶紧劝道:

  “多留半日,明日我叫人整备好宴。”

  “罢了,下次吧。”

  周奕朝周围指了指:“本来是江南小院,现在大煞风景,你们还有人受伤,先安顿好他们吧。”

  “还有.”

  周奕转过头去,一边走一边说:“张善安的人不要杀光了,放一些回去,好叫左游仙知道,张善安是被我杀的。”

  话罢,纵身一跃。

  白影消失在夜色中。

  商秀珣追到他方才跃起的地方,雪上一点脚印也看不到,像是他从未来过此地。

  忽然心中一动,对着夜空喊道:

  “周公子,我是商秀珣,有空来飞马牧场,我请你喝滇国甜酒!”

  这人走得这样快,也不留名姓。

  商秀珣又郁闷又生气,她就没碰见过这样的人,心中惴惴,不晓得他听见没有。

  忽然

  漆黑夜空中,有一道声音聚音成线,入了她的耳。

  “牧场之南,吾心的方向.”

  霎时间,她凤目弯弯,绝美的脸上含着笑意,听过他说汉武大帝的怪话,这会儿又来一句。

  不过,想来是被他听到了。

  在庐江郡遇到一场巨大变故,本该心神烦躁。

  可碰见这样有趣的人,叫她生出了期待之感。

  但不知怎的,看向南阳方向,又有一股淡淡的熟悉感。

  她摇了摇头,一脚把张善安的尸体踢下屋顶,在廊檐下砸出哐当一声。

  你这狗贼!

  不多时,南巢湖庄彻底安静下来,不少贼人在逃命时被杀,但庄园太大,四下畅通,还是有人逃了出去。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到了下半夜。

  湖庄才彻底安静下来。

  柳宗道、梁治两大管事,现在反倒不急返回牧场了。

  张善安的尸体,就摆在院中。

  庐江郡的大龙头,死得这样简单干脆。

  贼头一死,高手也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们在庐江郡已无危险。

  “场主,那周公子可留了身份?”

  许老头忍不住问道。

  “没有,他把张善安杀掉,转身就走了。”

  “您没问问吗?”

  “没问。”

  许老头心道可惜,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柳宗道蹲下来,把攥在张善安手中的断剑拿了出来,他们可是瞧见过张善安的剑罡。

  这断剑缺口丝滑平整,实在难以相信。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也没听说过有周公子这号人物。”

  可惜他身旁站着的是梁治。

  如果是当阳马帮的陈瑞阳,不仅能给他解惑,就这事从今晚唠嗑能唠到明天晚上。

  梁治摸着下巴:“我也猜不透。”

  “不过,当着我面出手的高手中,他的手段能排第一,天下有名的武学宗师,也就这样了。”

  沉默了一会儿商秀珣忽然道:“彩云之南。”

  梁治神色一凝:“那是什么门派,难道滇南派的天才吗?”

  “不是天才,而是甜酒。”

  商秀珣一脸认真:“派人去滇南,我要最地道的甜酒,梁执事,你办事最速,这件事交给你了。”

  梁治欣然领命。

  他晓得,这定然与那周公子有关。

  是他说汉武大帝什么的。

  不过,想到对方恩情,这时候也不好抱怨。

  翌日,商秀珣留人在此地打扫修缮庄园,其余人返回牧场。

  他们尚未离开庐江郡多远,周奕便已抵达庐江郡治所合肥。

  很容易找到樊家大宅。

  张善安鸠占鹊巢,大宅中都是张善安的人手,不过昨夜高手全出,家中守卫松散,他如入无人之境。

  府中井井有条,可见消息没有传回来。

  周奕的脚程,比那群杀入湖庄的人快多了。

  担心有类似樊文褚这样的人,所以要先行一步。

  在大宅深处有一小池,转动小池子旁的一根柱子,果有通向池子下的暗道。

  暗道底部还有一扇石门,按照樊文褚教的方法扭动一块顽石,密室石门登时分开。

  里面珠光宝气,喜人得很。

  好在地方不算大,稍微翻找,便得到一个上着虎头锁的小木箱。

  一剑把锁斩开。

  里边有两本线册,一曰子午罡,另一本写着壬丙剑法。

  找到了!

  这可是真传道中,道祖真传这一门的镇派秘典。

  左游仙的徒弟没学成什么本事,秘籍保管的倒是不错。

  抄本,那也够用了。

  周奕心情欢畅,将两册贴身收好。

  又看到里面有不少好东西,身上装不下,周奕转身出了密室,撕碎床单,打成包袱。

  有金嫌银,有玉采玉。

  把一对玉如意带上,还有两侧楼观古籍,上策曰《玄逸》,下策曰《法先》,是西周时留下的楼观旁册,不算正录。

  也就是师徒二人看了楼观古籍后,自己的感悟。

  周奕一个不落,全部带上。

  在密室角落中,又看到顾恺之的名作《夏禹治水图》、《荡舟图》。

  好东西啊,张大善人。

  怎么没有《洛神赋图》。

  周奕仔细翻找一遍,仍无所获,可惜,若有此图,送给小凤凰正合适。

  将密室珍藏席卷一番。

  周奕把石门合上,聚气成罡,刻下八个大字。

  “不正之师,为贼之徒。”

  这下,肯定要把左老怪气出心病。

  叫你搞琅琊大贼恶心我。

  做完这一切,周奕出了樊家大宅。

  他背着一个大包袱,嚣张地走在庐州大街上。

  兜里还装着好些大银,叮叮作响。

  在路边买了一葫芦庐州老酒,边走边喝,潇洒自在。

  路过城郊穷困之地,嫌兜中银钱杂声太大。

  碎去大银,朝两侧贫户窗中随意丢甩。

  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一路行过,兜中渐轻,倏忽为风所拂,背着包袱,他越走越快,带着一阵恣意笑声,在庐州城楼前,把空空的酒葫芦扔弃,大步出城。

  城门守卫觉他有异,上前阻拦。

  周奕几步飞上城墙,高来高去,人望而远,马不可追。

  庐江治所,再多人手也拦他不得。

  不久之后,城中大乱,张善安张大龙头死于巢湖的消息越传越广。

  那晚有人逃回,带出消息。

  杀张大龙头那人从夜空而降,白衣飘飘,不详其面。

  又有人目睹,张府七大化罡高手,被一剑斩去头颅!

  庐江郡不少人闻之,面带窃喜,暗自欢庆。

  这些消息传了数天。

  清流那边又有传闻,说纵横琅琊多年的七大贼,被江淮大都督一人屠尽!

  两边消息对上,竟都是一位白衣青年。

  一时间,诸般议论之声,拦也拦不住.

  大业十一年冬至,张善安命丧巢湖第九日。

  樊家密室前,传出轰然爆响!

  石门崩裂,周奕所刻八字,化作齑粉。

  “老祖,这是我们收到的消息。”

  一名着武服的汉子,头也不敢抬。

  在他前方,立着一位身着棕灰色道袍的怪人。

  “念。”

  “是。”

  “江淮大都督纵横江北,斩杀大贼一十五人,横扫琅琊,威服庐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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