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从容地闭着眼睛,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呵,我等果然是无了……

  等等,无罪?!

  马周一愣,不由得睁大了紧闭的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同样惊讶的脸。

  滑州官场的诸君,一个个都挂着同款表情:

  懵懂,诧异,难以置信。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提问。

  只能互相大眼瞪小眼。

  高台上,李明俯瞰着蒙圈的手下们,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有些暴躁地宣布道:

  “尔等还傻愣着干什么?朕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尔等皆无罪,不必为大河决堤改道负责!

  “快给老子滚回去干活!”

  李明在台上拉着一张臭脸,唾沫横飞地呵斥着。

  而在台下,众人竖着耳朵,倾听地格外仔细,一个个傻呵呵微笑着,一副如沐春风的痴痴死相。

  大家原本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结果突然有了生路,脑子还处于发蒙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没有转过来。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对于陛下的金口玉言,他们一时没有完全理解。

  他们只是觉得,陛下不愧是天之子,圣言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连骂人都骂得那么好听!

  就这样发呆发了半晌,他们迟钝的脑子才慢慢反应过来,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千真万确,陛下确实赦免我等无罪了!

  我等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众人如获新生,激动得几乎喜极而泣,忍不住要山呼万岁。

  但是看着陛下的那张臭脸,残存的些许理智制止了他们,硬是把冲动憋了下去。

  别浪,别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又给送出去……

  而在一众没出息、没定力的地方芝麻官之中。

  他们的领班,滑州张刺史好歹还算见过世面的场面人物,有一定的城府。

  在激动之余,还不忘向大明的太阳说一声谢谢:

  “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虽然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是声音还是在发着颤。

  对这帮没出息的货色,李明都气笑了,不禁鸟语芬芳起来:

  “戳你娘亲!还在那儿‘不杀之恩’呢!

  “没听清楚么?老子是让你们官复原职!继续给老子卖命干活!”

  什么?!

  不但不杀头、不服刑,甚至还能官复原职?!

  在我等闯了滔天大祸之后,居然还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吗?!

  这下子,一众官员感到的,就不是死里逃生的喜出望外了。

  而是德不配位的惴惴不安。

  大堤是在我等的手里垮塌的,大河是在我等的辖区改道的。

  天下百姓,是因我等的疏忽,才横遭灭顶之灾的。

  而我等却能全身而退,没有遭受任何责罚。

  这,这……

  刚才还为自己的小命担忧的诸公,现在却因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内疚起来了。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

  站在最前面的张刺史,忍不住回头瞥一眼马周。

  劫后余生之余,眼神中带着些许责怪——

  好你个马侍郎,吓死本官了!说得一套一套的,言之凿凿地给我等判了死刑,害得我等夜不能寐。

  结果你看,陛下这不是宽宏大量,放了我等一马吗!

  “陛,陛……”

  马周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同僚们嗔怪的眼神,一直仰视着高台上的李明陛下,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呼唤着。

  嘶,呼——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身体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明的脚下,大呼:

  “陛下,请三思!”

  一众官员为之侧目,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张刺史心里猛地一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蠢货,该不会是……”

  他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李明居高临下,望着匍匐在地的中年人,紧绷的脸色慢慢柔和了下去,嘴角勾勒出一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

  “哦?朕的哪点不合你心意了?

  “难道你觉得,朕不应该宽恕尔等?”

  “是的!”马周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下在场的诸君都炸锅了。

  什么什么什么?马侍郎疯了?!

  陛下宽恕我等,你怎么还要唱反调?!

  滑州官场和你无冤无仇,你自己一心求死,就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上吊得了,别把大家伙儿都拉下水啊!

  “陛下!请别被谵言妄语迷惑了呀!”

  张刺史眼疾手快,也一个滑跪扑倒在李明脚下,语气又是焦急又是恳切。

  “马台省鞠躬尽瘁,积劳成疾,恐怕罹患了谵妄之症,只要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请陛下千万别听他的胡言乱语啊!”

  李明瞥了求生欲爆棚的诸公一眼,似笑非笑地转向马周。

  “工部侍郎,你的同僚说你疯了,朕也觉得你疯了。你自己怎么想呢?”

  “臣有没有疯暂且不论,但是陛下确实是疯了。”马周掷地有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将宽宏大量、又有点脾气暴躁的陛下形容为疯子,大家确定马侍郎大约真的疯了。

  张刺史则是后悔不迭,只恨自己当时没找机会一脚把这个疯子踹下河堤,结果平白引出了此般事端。

  李明倒是表情不变,丝毫没有因为被倒打一耙而感到恼怒,颇为玩味地看着马周,道:

  “爱卿何出此言?你先别吭声,让朕猜猜——

  “大河改道如果被当成天灾,会被百姓理解为‘帝王无德,上天惩之’,所以必须找个责任人背锅,将它塑造成人祸。

  “你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确实……如此。”

  马周吞吞吐吐,整个人愣住了。

  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啊!

  可又为什么……

  “诚然如陛下所说,天平的一端是几个官僚。另一端是大明的天命。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马周整理了一会儿思绪,有条不紊地说道:

  “可陛下却选择了轻如鸿毛的滑州官僚,而放弃了重若太行的天命。

  “如果这不是疯狂,那什么是疯狂?”

  此话说得有理有据,让轻若鸿毛的诸位官吏也不禁在心中点头。

  但是他们不敢发声支持马周。

  这和把自己的脑袋往铡刀底下凑有什么区别?

  人都是爱惜自己生命的,有几个人能有马周这般的气节,为了大义而甘愿牺牲自己?

  所以,他们也只能沉默着,静候命运的发落。

  而作为决定他们命运之人,李明也是微微一顿。

  刚才的坏心情烟消云散,他颇为欣赏地俯瞰着马周的大脑壳。

  过了一会儿,他反问一句,语调柔和:

  “马爱卿,你句句不离天命,可是什么是天命呢?”

  马周愣了愣。

  道可道非常道,整天“天命天命”地挂在嘴上,他倒还真没有思考过这个基础概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

  “天人感应,下有所做、天有所感之类……”

  “天命,就是人心!”李明打断道。

  “如果人心不在,就算风调雨顺,那一样是烽烟四起,那一样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但只要人心还在,管他狗老天下的是雨还是刀子,咱照样给他顶回去!

  “‘听天由命’不属于劳动人民!”

  马周等人,不接地气。形而上学地谈论着什么天命民心。

  殊不知,老百姓也是长着眼睛会看、长着脑袋会想的。

  到底谁好谁孬、是谁的责任,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如果统治阶级不干人事,那就算村里的老母猪难产,那都是“天降责罚,天命丧失”。

  天命之说只是民间想造反的借口罢了,不是原因,别本末倒置了。

  “尔等恪尽职守,事朕以诚,朕怎么会亏待尔等?朕又如何忍心将尔等当成替罪羊?

  “马周,在你的心里,朕原来是这样逃避责任的君主吗?”

  李明佯装发怒,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马周同志虽然唯心了一点,但其心可嘉,为了皇帝的脸面,敢不惜自己的性命来抢锅背。

  滑州官场的诸位也是。

  他们固然没有马周那么刚烈,但是能成功经受住来俊臣、狄仁杰的“双鬼拍门”考验,官场纪律性上是绝对过关的。

  至于能力就更不必说了,能晚上接受纪律审查、白天接着指挥抢修新堤坝,这工作效率和心理素质已经很强了。

  有这样的基层官吏,说明大明还在蒸蒸日上。

  “臣不负君,君岂能负臣?

  “尔等都给朕记住了——

  “在朕的手下当官,只管安心做事便是,不需要考虑那些肮脏下作、有的没的。

  “不属于尔等的责任,朕一分一毫也不会让尔等背!”

  李明一字一句道。

  底下早已哭成一片。

  从来都只有下级给上司背锅,而今却是倒反天罡,让皇帝替他们这些小吏背锅。

  而且还是这么一口几乎毁灭国家的巨锅。

  这怎能不让他们感激涕零,抱头痛哭!

  “哭,哭也算时间嗷!”

  眼看着这帮哭哭啼啼没出息的窝囊官,李明想生气都发不出火来,无奈地笑骂道:

  “你们还打算继续浪费多少时间?快给老子滚回去干活!”

  “是!”诸位官员几乎喜极而泣。

  干活!

  真没想到,这个词在今天能让他们这么欢欣雀跃。

  而在雀跃之后,他们心底里又油然生出忐忑的情绪来。

  生怕自己干不好,辜负了陛下和万民的信任。

  “怕就对了,给老子心怀感激地当牛做马去吧~”

  李明看着弹冠相庆的芝麻官们,又把视线转回到发呆的马周身上,道:

  “刚才朕说的不全面,对你和滑州刺史并不是没有惩罚。”

  张刺史的心又提了起来,马周的心却定了下去。

  是啊,这么大的责任,作为主官总得背惩罚吧。

  如果不遭受任何后果,马周自己都不踏实。

  “你们两人作为现场最高组织人,没有严格审核民夫的身份,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马周罚俸一年,降一级使用。张谦罚俸半年,降半级使用。”

  李明下达了“严厉”的惩罚措施。

  张刺史一下子就傻了。

  这算哪门子“惩罚”?

  黄河改道,天大级别的祸事,他觉得就算不是九族快乐、至少也得摸不着头脑吧?

  怎么只罚钱啊?

  这比罚酒三杯也重不到哪里去吧?

  而马周则比张谦多留了一个心眼。

  从陛下下达的惩戒之中,他听出了华点——

  “没有严格审核民夫……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陛下,您这话的意思,莫非?!”

  经历了这么多,马周终于开窍了……李明欣赏地点点头:

  “就是你猜的那样。

  “这场溃堤,责任虽然不在你,但当然也不在我,更不在天——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人祸,彻头彻尾的阴谋!”

  说到这里,李明的脸又拉了下去,双眼闪动着怒火,神情前所未有的严厉。

  “什么?是有人故意的?!”

  马周大惊,不禁惊呼出声。

  待他意识到自己殿前失仪,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

  这才发现,自己双拳握得太紧,都把手掌掐出了八个深刻的印子了。

  而在场的其他官员,和马周的反应也大致相同。

  沉默,惊愕,愤怒,脑子里都是同一个念头——

  “歹人混入了民夫的队伍,故意破坏了滑州的大堤?!”

  马周猜测道,声音因为愤慨而颤抖着。

  李明黑着脸,缓慢而笃定地点了点头,只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是。”

  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超乎愤怒了。

  凶险的水灾、哀嚎的灾民、半个糜烂的华夏,还有自己无数个寝食难安的昼夜……

  这一切的一切,居然都根源于一小撮人的恶意么!

  畜生,畜生啊!

  马周的表情因为激愤而扭曲,整个人都在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勉强平静了一些,断断续续地问

  “陛下,敢问此等丧尽天良之辈……是谁?”

  是前朝遗老?

  是门阀余孽?

  抑或是不满均田制的滑州地头蛇?

  不管对方是谁,马周向先师孔夫子保证。

  他一定亲手把对方锤进大坝的基底!

  李明像是想起了世上最恶毒恶心之物,脸色越来越臭,到最后有些暴躁地吐出几个字:

  “能又蠢又坏到这般田地的。

  “除了倭人,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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