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

  “漕帮匪首‘镇水蛟’,勾结叛党余孽,私藏军械,更胆大包天,焚毁润州官仓。

  此等巨寇,死有余辜!

  下官得密报,即刻发兵围剿!

  可惜去迟一步,此獠已畏罪潜逃,更与其心腹自相残杀,终落得沉尸运河的下场。

  此乃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虽未能生擒献于阙下,但巨寇伏诛,江南隐患已除,此乃朝廷之福,陛下之福。

  下官正要上奏朝廷,报此大捷!”

  杜越声音低沉的盯着魏征解释道。

  就如同在宣读一篇早已备好的檄文。

  将一场血腥灭口,轻飘飘扣上“匪首内讧、畏罪自裁”的帽子。

  魏征静静听着,雨水从他斗笠边缘淌成水帘。

  直到杜越最后一个“捷”字在雨中消散,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一只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稳定如山。探入怀中紫袍内。

  杜越和他身后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死在那只手上。

  那只手掏出来的,会是那柄传说中代天巡狩、先斩后奏的天子剑吗?

  魏征的手抽了出来。掌心摊开。

  没有寒光四射的天子剑。

  只有一小块毫不起眼、用油布裹着的物件。

  魏征的目光扫过杜伏威紧绷的脸,扫过那些蓄势待发的亲兵,嘴角那抹冰冷笑意深了一分。

  两根手指捻起油布包,朝着杜越的方向,轻轻一抛。

  小小的油布包在空中划出短促弧线,“啪嗒”一声,砸在杜越脚前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油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焦黑卷曲的纸片残骸,和那抹在昏沉雨天下依旧刺眼的、扭曲暗红兽头印痕。

  “杜大人剿匪有功,可喜可贺。”

  “那么,烦请杜大人再给老夫解解惑。

  这从‘镇水蛟’床板夹缝里抠出来的玩意儿,上面这‘敬上’,这‘江南道’,这‘漕’字,还有这个‘兽头印痕’,又是怎么回事?

  是哪位大人,在‘敬上’?‘敬上’的又是什么?”

  每一个字都狠狠的插进了杜越的心窝。

  他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焦黑的残片和扭曲兽头印记上,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尽管他立刻强压下去了那短暂的惊骇之色,但那份邀功请赏的底气,已被这小小残片砸得粉碎。

  他身后,一名铁塔般高大的亲兵统领,眼中凶光爆射,右手猛地攥住刀柄,“锵啷!”

  腰间的横刀竟被他悍然抽出一半。

  “找死!”

  魏征身后的百骑司队正反应快如鬼魅,一声暴喝炸雷般响起。

  十几名百骑精锐齐刷刷手按刀柄。

  “噌噌噌!”

  一片刺耳利刃出鞘声。腰刀瞬间弹出半尺。

  将杜越一方死死锁住。

  十几双鹰隼般的眼睛,带着赤裸裸的杀意,盯死那名拔刀的亲兵统领。

  杜越猛地侧头,眼神毒蛇般剜向那亲兵统领。

  那眼神里是暴怒,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亲兵统领脸色煞白,握刀的手青筋暴突,却终究不敢再动,咬着后槽牙,极其缓慢、极其不甘地将那抽出一半的横刀,“锵”地一声,狠狠按回刀鞘。

  “魏相息怒!下官御下无方,惊扰钦差,罪该万死!”

  “此物下官也是头回得见!竟有如此隐情?

  那‘镇水蛟’竟还藏着这等大逆之物。

  此獠果然死有余辜、

  下官立刻彻查!

  定要将这私通匪类、祸乱江南的狂徒揪出来!。

  管他是谁,定将其碎尸万段,以正国法!”

  杜越义愤填膺的说道。

  “查?”

  “好。杜大人一片公心,老夫心领了。”

  “那就有劳杜大人,带老夫去瞧瞧‘镇水蛟’那伙人的尸首。

  老夫要亲自验看。说不准这些死人嘴里,还能掏出点活人不敢吐的‘实话’!”

  魏征抬了抬斗笠,双眼死死的盯着杜越的眼睛。

  杜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脸上的沉痛瞬间僵住。

  验尸?这老匹夫竟要亲自动手。

  他心念急转,急欲推脱道:

  “魏相,那些贼子尸身污秽不堪,河水泡得......”

  “带路。”

  魏征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翻身下马,百骑司精锐“唰”的收刀入鞘。

  杜越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知道,躲不过了。

  “是。下官遵命。魏相,请。”

  杜越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转过身,朝着府衙深处走了过去。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十几具盖着肮脏草席的尸体,一字排开,停在屋子中央临时搭起的木板台上。

  魏征站在门口,蓑衣上的雨水还在滴落。

  他抬手,缓缓摘下斗笠。

  身后,百骑司队正和一名专精勘验的百骑跟了进来。

  杜越带着几个心腹幕僚站在门口阴影里,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明灭不定。

  “掀开。”

  魏征的声音在停尸房中响起。

  勘验百骑上前,一把掀开为首尸体上的草席。

  正是“镇水蛟”!

  尸体肿胀得如同吹胀的皮球,皮肤是诡异的青白灰败。

  被河水泡得发皱起皮,五官模糊一团。

  唯有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豁口,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被水泡得惨白,隐约可见断裂的惨白颈骨。

  魏征眉头紧锁,仿佛闻不到那令人窒息的恶臭。

  他迈步上前,在尸台边站定。

  看向了镇水蛟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确是军中制式横刀所伤。”

  “角度刁钻,力道极大,一刀毙命。出手之人,臂力惊人,且深谙杀人技,是军中高手的路数。”

  勘验百骑低声汇报道。

  魏征没有回应。他的目光顺着伤口下移,落在“镇水蛟”那泡得如同发面馒头般肿胀的双手上。

  十指僵硬地蜷曲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漆黑的运河淤泥。

  他伸出手指,开始逐一掰动那些僵硬的手指。

  当他检查到“镇水蛟”紧握成拳的右手时,动作骤然一顿。

  “掰开。”

  魏征对身边的百骑卫吩咐道。

  当百骑卫费力的将镇水蛟的右手掰开之时。

  只见在那淤泥和惨白发皱的皮肉之间,死死缠绕着、深嵌在指甲缝隙深处的,是一缕极细、极短,却闪烁着纯粹、冰冷、华贵到令人心悸的金色丝线!

  那金线绝非寻常!

  令人心惊的是,这金线并非简单的丝缕,而是以一种失传的、唯有宫廷造办处才掌握的绝密工艺。

  盘金绣!

  魏征的呼吸,在那一缕微弱的金光刺入眼底的瞬间,彻底停滞。

  这根本不是江南豪商,甚至不是普通王公敢用的东西。

  这缕金线本身,就是铁律!

  是禁忌!

  是大唐皇族至高无上的象征!

  唯有长安太极宫深处,或是御前极少数功勋盖世的宠臣及其家眷,方有资格在祭天礼服或御赐重宝上,使用这种代表无上权柄的盘金禁纹。

  一股寒气从魏征的脚底板窜起,直冲天灵盖!

  “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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