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东来,赤霞翻滚,龙吟响彻穹天数十里,州中术士道人齐齐抬眸,望向那片东来的祥雾。

  州中官员值宿开衙,见此异象,双腿【啪嗒啪嗒】立时便呼亲随、领侍同,远迎数里开外。

  云中光华潋滟,横来州城,高耸楼外,却见一尊宝华舆辇当天落下,朦雾作幡兮风做马,锦蒲簇驾兮落云来。

  与那山中精怪眼中鬼雾森森的王辇,迎面当空,红霞似缎,在州中诸修百姓眼中,却是神威浩荡。

  什么冷雾渗骨?那是仙气飘渺!

  何况,那红霞翻滚之间,隐隐显现的赤鳞火鬃,不住震响的苍茫龙吼,怎不是一个巍然了得?

  红袍紫绶,快步登上前,金甲校尉,俯首低身,齐齐道上一声:“仙长!”

  “仙长可是来了,州中诸务糜烂至此,下官实在难以继力了呀。”

  沉香州令拱手上前,连声叫苦。

  西南水患未定,鬼事又生,州术士府中大半人物遭那鬼浪卷入渊河,死伤者多达十余人,更加之连紫府道人都陨灭了,这可叫如何是好?

  天南府都尚在抽调甲士,可二祸齐殃,他等州中诸士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了。

  天南观是与府都权柄齐平的南国仙门,见仙门紫府,如见其上级,这老官儿自然是开口就尽诉难处!

  王辇刚停,阴云冷雾都还未停止,那子士州令就赴身前来,直教黎卿惊异,揭开珠帘掣指一点,将其阻在数丈之外。

  “贫道正是接了观中之令,老知州且慢来。”

  修行至今,黎卿也不再是当年的小道徒了。

  这州中生变,其中主官自然急切,可决然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而是得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天南观毕竟是断决一府的仙门,稍稍露出不同的态度,都能影响到州府中的决策与封评。

  黎卿可也不会被人做了枪使。

  卷珠帘,下舆辇,拂袖行走三两步后,黎卿再是圜首一虚托,那尊极的混元王辇立时便化作宝光一缕,归于袖中。

  州城百丈之上,红霞翻滚,肆意至极,但见黎卿已然拂袖入城,正在那云层中追着一只凤尾蝶儿撒欢的“烛龙”忽觉不对,两颗似是月亮般的金瞳从霞云中探下,直瞪着黎卿。

  方才被黎卿关上了个两载,蛰伏突破是其一,但那小黑屋也属实是给烛关焖了,此刻黎卿要走它哪里愿意?

  烛狰狞的巨口结衔,将那凤尾梦蝶往六冠龙角中一匿,八十余丈的龙躯在红云中一崩,就似是标枪般坠了下去,那恐怖的龙躯张牙舞爪,一落到州中街道上,立时将那青石砖板砸的生裂。

  四散的尘埃中,热息扑面而来,却见那赤龙翻身,龙吟震响,两侧的州府大员、牙将校尉惊得纷纷后退。

  好在,那头赤龙并不搭理他等,只是将那硕大的龙首转圜,直朝黎卿身上蹭去。

  然,“烛”的俯首贴近最终却只是换来了黎卿的连退数步、元气阻拦!

  小山丘般的龙首,被它吻上一下还得了?

  黎卿无奈的瞥了这家伙一眼,横袖一扫,立时便把烛唤回了八角蟠龙柱中,州府中凡人居多,以“烛”如今的赤龙血脉,稍稍几道龙息溢出都能叫州中童儿热暑昏厥,着实须得谨慎。

  “入衙再议!”

  也不顾那大小官员如何,黎卿一扫云袖,龙行虎步的先往州府中去。

  三方左道、州术士乘风而来,也只是扑了个空,藤甲猛士、豺狼之士两路府军纷纷赶赴而来,狼嚎四起,鸣镝大作,却叫整座州城又“活”了过来……

  ————————————

  沉香州衙。

  州中各处法脉皆齐聚此处,向这位临渊仙山上来的道人言述经过。

  沉香州原先有左道紫府两尊,一为灵蝶宗-彩蝶儿,一为神行门-百纳道人。再加之西南冠族-丁氏紫府任别驾,佐子士州令。

  一州之地,合四方脉络为一个班子,怎么看都应当不至于陷入如此窘境啊!

  黎卿侧目望去,只见第一排则是州令、别驾,以及那位彩衣女子,这是州中剩下的三位紫府境。

  第二排首尾则是头戴白布的中年人,神行门那位陨落道人的子嗣,在其侧的是则一位树衣老叟,一负剑散修,一员藤甲壮汉,一名……布袍青年。

  这第二排则是各方练气境的散修方士与猛士甲兵了。

  场中诸道或是惶恐、或是震惊,尽皆正襟危坐在其中,整个大堂之中,唯有黎卿指尖轻轻叩动着案桌的声音。

  “所以说,诸位是因那渊河鬼患止步不前,整整半旬也没其他动作了?”

  “三名紫府,哪怕是趟水过河,也不至于怕了区区一头水鬼罢!”

  这沉香州究竟是怠政还是故意的?只因一件小事便将整个州城都停摆了?

  莫非这州中主官又是一柳黄州乎?

  然而黎卿这一问,州中大小官员却是默不作声,无人接话。

  嗯?

  黎卿眉头一挑,更觉得稀奇了,这一州上下竟如此的同气连枝?胆子大到包天了这是!

  “白毒,白军主,你可知这是为何?”

  下方仍处于惊震中的那青年男子,再次得闻黎卿点名,心头当即一震。

  白毒也不做他想,起身便是一礼。

  “黎上君,白某也是两旬前尊调令来,因豺狼猛士善追亡逐北,于西南边野中如履平地,这才接令。”

  “并不知此州之事!”

  这狼骑军主在这两旬亦是感觉到了此州各方法脉间的不对劲,但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实在是没有头绪。

  或许议事之后,可私下与那黎卿黎道主相告一二。

  而正是白毒这一声“黎上君”,教殿中目光齐齐向他投来。

  这家伙与面前的仙门上人,竟是旧识乎?

  诸道纷纷心惊,暗自揣测起了这二人关系……

  见白毒亦是摇头,黎卿微微颔首,抬手便罢了那般提问。

  只是背靠在那太师椅上,闭目沉思了数息,黎卿拂袖便将一卷竹简丢到了案桌上,横眉警示道:

  “诸位,贫道是来除鬼患的,可不是来陪你们玩站队游戏儿的!”

  “现在你倒是藏藏掖掖,怠政、懒政,沆瀣一气,与贫道冷然相对。”

  “哼!诸位怕是还不知道柳黄州三主官的下场吗?”

  这一言并未带有丝毫的元炁,但话音一落就似是斩首大刀临头了一般,教场中诸道遍体生寒。

  柳黄州三官可是生生受了千刀万剐而死的,一万八千条生民血命,这是根本就无法逃脱的下场。

  但沉香州不同!

  场中诸道闷闷不乐,但从方才的不放在心上变成面带小心翼翼了。

  第二排首座那位头戴白布的男子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之后,猛然起身,一脸凶相的近前数步,直教场中诸道惊疑。

  却在那几位紫府、子士都要动手镇下他时,那中年男子目呲欲裂,满眼血丝的一头磕倒在地。

  “仙长且听小子言。”

  “沉香丁氏一手遮天,于西南一地称尊号祖,结私营党,动辄以别驾权柄排除异己。”

  “我神行门老祖便是受其打压,策以神行大术,引洪开道,疏浚渊河,期间更是受丁家老鬼欺压,逼入渊河。”

  “神行门-章贵实参沉渊别驾-丁九芝,其勾结妖鬼,借山洪水祸逼杀吾祖……”

  正在那神行门主添油加醋的上告之际,那丁别驾哪里还能任由他胡说,立刻便是紫府气机高起,兜头镇落。

  神行门主章贵难掩其重,但旁侧的木灵老道却是自有手段,指捏灵光于掌心,一气吹出,却见那乙木灵光迎风便长,眨眼间化作百十只乙木荆鸟灵,【叽叽喳喳】聒噪着冲将了上去。

  这一动手可不得了,丁别驾、神行门主、木灵道叟瞬间就攻杀至一处,州衙中顿时乱作一处,左道、术士、大小官员,没法不站队,亦只得加入其中,各自拦下来。

  在这位上观道人面前都如此,私下还不知道他等打成了什么样子,也难怪州中事务难以展开了。

  一面是雄踞西南的地方豪族,宗庙中道人、鬼神不断,一面是存续百载的左道法脉,散于州县,门徒倒也堪数,二者一斗,竟是起了致死之心。

  “真胡……闹!”

  然而,只闻得堂上一道意味不明的叱喝声起,堂中还欲动手的诸道人却是忽然身形僵硬,泥丸宫中灵神暴跳,竟是连身体都不听了使唤。

  “坐下。”

  黎卿冷喝一声,右手拇指相掐,招魂秘力凌空而落便控制了场中十余人,无形的秘力魂丝垂落,直将这十余人的魂魄当做傀儡一般提线而落,往各自的座位间甩落。

  “州令,这是怎么回事?”

  场中一时失控,倒是那州令是其中唯一一个置身事外之人,得黎卿点名询问,那老州令亦是只得苦涩一笑,将其中来龙去脉相告。

  沉香州有三位左道法脉,所谓左道者,只得其术而不得其法,与大道无缘。

  于各仙门道统而言,与道相左者,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在民间法脉之中,左道之术就意味着易修易入门,是最有可能晋升紫府、得寿四百的途径。

  灵蝶宗擅养花蝶术,其蝶术与豢灵辅佐不同,灵蝶宗乃是将灵蝶视作了紫府道基来修,灵蝶是道、是术、亦是器。

  修梦蝶者,可入梦杀人;修剑蝶者,灵气一催,立时便是九丈剑芒吞吐,开山裂石;修鬼面蝶者,餐精饮血,驭鬼噬魂……

  灵蝶宗,一身道行七成占在了那灵蝶身上!

  木灵学派,修的是木灵二气,一炁催生百草灵机,可伤而不损,服百草为饵,大益修行,一气变幻木灵,造物万千,根本便是与此二气之上,然,成也木气,败也木气,木常久矣,连道躯都难免木僵钝化,极易化作木魃,须得慎修!

  此脉修法最是重道场,观一山木气兴衰便可知其上有没有修木灵法的道人。

  神行门却是其中最多门徒的,其以神行入道,亦以神行成道,神行小术察阴阳,辨地利,观天象,分四时,易学难精,与奇门大遁有几分相似……

  这三道法脉向来同气连枝,与那沉香丁氏各占一方,但就在十数载前,丁氏出了一子弟,天资道妙,为临渊仙山律令院首收为义子,又送往太一道修行。

  灵蝶宗转了风向,当即便与丁氏亲近,叫那左道三宗失了平衡。

  于是乎,两方各自对垒,发展至今日,几已成血仇!

  前不久,丁别驾稍稍施加压力,破了灵舟,将那神行老祖打落渊河,狠狠落了其面子,可谁知,半个时辰后,那神行门并术士府三十四人,尽数就为厉鬼所杀?

  丁别驾亦是愁苦不敢言,闷闷地坐在一侧,可那木灵、神行二道却是只觉是那老匹夫下了黑手,饶他不得,拼得了两宗破灭,也得他得个交代……

  你道水祸未平,鬼患大起,州中又生如此动乱,如何还能理事否?

  这流官州令却也是有苦难言啊!

  将那州中动乱根本探清,黎卿这才恍然,事情竟是如此啊。

  只是环顾场中诸道,沉吟许久,黎卿再才摇了摇头,道:

  “汝等恩怨如何,事后再论个高低,眼下,你等去平山洪,贫道去荡鬼祸,一切平定后,再议此事!”

  “神行门不会灭,木灵脉也不会绝,三方法脉俱是天南得来不易的门户,自然不允有差。”

  “然,究竟是害人性命,亦或者是以势压人,沉香州中大小官员,兵将,三道门徒,良家子弟再去一一探听……”

  “贫道黎卿再此作保,诸君可愿听吾号令否?”

  权柄利益之争,挟裹了紫府上人的性命,在这地方州县,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招魂秘力幽然徘徊于群修头顶,将他等魂魄一摄,似是吊在了一纸白绫之上,几尽窒息……

  黎卿是何人,他等大部分都不知晓,但看其手段,绝对不是什么太仁厚的善茬就是了!

  “好,那贫道就放你等下来。”

  “再次此患中生事者,那就再怪不得贫道不讲情面了。”

  见众人没有异议,黎卿这才右手一挥,将那猛掐住群修喉咙的招魂秘力散落,给予了他等一丝喘息之机。

  神行门主与木灵老道得闻了黎卿保证,三项左道法脉乃天南得来不易的门户,这般认可,实在令他等百味杂陈。

  虽还是大恨,却也念及了门下上千弟子,却了几分疯意。

  而那丁别驾却是心头暗感不妙了,这位天南的道人可不似什么省油的灯。

  “看来,得传讯太一道,唤圣儿归来了!”

  “还得知会一声天南律令院,本官真没想害那老匹夫性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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