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河牛暴毙,淹田,连问三回……

  知道了。

  兴义侯什么都知道了!

  不然为何会主动提及,登门便问?

  正等自己坦白!

  大堂悬“鉴水东河泊堂”匾,公案后屏风绘“海水朝日图”。

  偌大府衙,上下官员跪倒一片,抖若筛糠。

  深色的汗水浸润官服,醒目非常。

  沉默、死寂。

  “一……一年多两个月前……下一笔三百六十万两的丝绸大单,鉴水素有巢湖美名,正得益于此地养出的水蚕丝,光滑洁白。

  奈何除去每年供给朝廷的定额,各家大户早已把持住田亩,实无多余田地,下官,不,草民便……便下令改稻为桑!”

  邓铭鬓角淌汗如水柱,以头抢地,颤抖着嗓音,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落到跪石上。

  “哈!”

  金毛虎匍匐在地,打个哈欠,长尾甩动,漫不经心,山猪门口站的笔直,宛若标兵,猪鬣根根冲天。

  龙娥英斜倚扶手,梁渠大马金刀坐于硬木高背椅,垂目俯瞰。

  神威莫测!

  所有人不敢抬头,只听邓铭一人阐述。

  “奈何变更困难,便又……毁堤淹田。”

  哗!

  并非所有人知晓内情,府衙里的吏员瞪大眼眸。

  “毁堤淹田!邓统领,你好大的胆!”蝙蝠倒挂房梁,厉声尖叫。

  “不,不敢!”

  邓统领本就头晕目眩,为蝙蝠尖叫一刺激,脑袋嗡嗡,快晕厥过去。

  万事开头难。

  千言万语藏在腹中,说不出,撕不开,除非有人切开肚子,可一旦理出一个线头,便虹吸似的把舌头从邓铭嘴巴里生拉硬拽出来。

  速度之猛,几乎快把邓铭噎死,整个毛线团在胃里翻涌不断。

  “开河牛疏浚、开辟河道,负责灌溉事宜,然体内有一块宝石肉,滋味鲜美,奈何开河牛受朝廷掌控,外头卖到快百两一斤。

  而这宝石肉又是开河牛的弱点之一,用银针一刺,平日温顺的河牛便会疯狂,去岁六月,草民派人以银针刺之,撞断河堤、淹没农田……误了农时,趁机低价兼并土地……”

  龙娥英枕靠梁渠肩膀,《耳识法》默默运转,知晓其所言属实。

  梁渠听得心惊。

  此地河泊所开河牛发疯,他是知道的,圆头率领江豚,查出来的便是这个,明面上却是江洋大盗心怀不轨,存心报复,被当场击毙,敢情是邓铭自己派人干的!

  事后邓铭自己把开河牛的宝石肉给贪墨,未曾上交朝廷,梁渠原意是想拿这件事出来敲打敲打的!

  安静。

  汗水渗透眼缝,邓铭惊恐不定。

  梁渠微微眯眼。

  这邓铭任职东临河泊所好些年,毁堤淹田,却是近两年发生的事,没有点铺垫,可不见得有那么大的胆。

  河泊所所在三山府衙。

  两个衙门距离不短,河泊所临湖,府衙居中,故而衙门相距足有一百余里。

  “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年轻人奔跑入大院,不小心让门槛绊倒,踢碎门槛的同时,整个人飞扑出去,恰前两日落春雨,地面未干,蹭一身黑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三山知府闻声步出,训斥一声,“怎么回事?”

  年轻人跪倒在地,手指西方:“是,是河泊所的邓统领!大前天早上,一艘宝船靠岸,听人说通体无缝。

  邓统领亲自领人去接,上下官员全到,结果昨天和今天又来,本来一切正常,昨天来完,河泊所突然戒严,邓统领他们全跪了下去,像犯了大错!马上还要下大狱呢!”

  “?”

  三山知府瞳孔放大。

  不好!

  他不知发生何事,但东临河泊所出事,绝对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快快备马!”

  鉴水东临河泊所乱成一团。

  证据确凿,没什么好说的,这罪挖的相当轻松,更没人敢来求情。

  开玩笑,非平阳、河源这等特殊军镇地方不称府主,正常知府不过正四品,梁渠淮水都尉,正三!高两级!

  换言之,整个三山府乃至周遭,官最大的就是梁渠!找人来压,得去寻省路武圣!

  来求情,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面子。

  伴随事情一个接一个挖出来,河泊所倒下大半,梁渠赶紧让獭獭开开船去往平阳,点兵点将,接些人手回来干活,再支棱几个老练的主簿过来查账,清算。

  如今入夏,已经算农忙时节,即将种稻。

  东临河泊所有很多事要忙,去年三山府被毁堤淹田,改稻为桑,造成府库粮食积存不多,若是再耽误耕种,恐怕真要饿死不少人,必须让其他官员临时过来主持工作。

  龙娥英下巴枕在梁渠的锁骨上窝里:“你让平阳府来人,三山人不听怎么办?没那么容易吧?”

  为什么空降领导不好当?

  因为人生地不熟,对地方情况不明,对手下不明,甚至人情缘故,地方上阳奉阴违,往往有较长的磨合期。

  即便现在抽调人手,耕种在即,算上路程,压根来不及。

  “简单。”梁渠气定神闲“人手不够怕下面人阳奉阴违,我把下面人一起换了不就行?”

  “?”

  “我让獭獭开一面去河泊所,一面去淮阴武堂,说开实习证明,四五年级优先,先拉几百人过来,继鬼母教之后又一次试炼,算学分。

  几百人不够,那降低标准,把二三年级也拉来,两千号人够不够?一个县配一百号!没有经验,干不好活怎么了?我用数量堆三个人当一个人用!”

  在淮阴武堂,三四年级之上尚有五六年级,是小瘪三,这么叫不挑你理。

  放到乡镇地方开肉关骨关,那便是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且刚从武堂出来,不像老油子。

  看熊毅恒、杜翰文、金小玉三个,瞧着不老练,那是因为有少年人自尊和自傲,脸皮薄。

  可脸皮薄是坏事么?

  无非世道衬托下,脸皮薄的不好混而已,那是世道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

  只要有人在他们背后撑腰做主,都能认真干活,干好活!

  龙娥英眸子睁大:“你是不是早想好了?”

  梁渠眸光一闪:“没错!走一步算十步!我要一步一步走到最高!自拜师学艺起,我便想到今天。

  淮西的鸟雀扇一下翅膀,我便知淮东会掀起一场飙风!斗战无敌只是我的表象,算无遗策才是我的真容!”

  龙娥英翻个白眼。

  说胖喘。

  “老大老大,绑好了,全都绑好了!”小蜃龙飞进来。

  “娥英,帮我写报告。”

  梁渠递出册页,跨步而出,来到屋檐之下。

  高台外,乡民攒动,金毛虎手持大砍刀,为首的邓统领等一十三人被铁链捆缚,丹田,筋骨全废,披头散发,接受众人的唾骂。

  “兴义侯!那人就是兴义侯!真俊呐!”

  “兴义侯到底是谁?怪耳熟的。”

  “兴义侯不认识,兴义伯认不认识?几年前大脯天下的那个,还有去年,一座大岛从淮江上游过的那个,还有还有,北庭大捷,年后开春大赦天下,你家隔壁小子不是因为欠税进去,准备抓去挖运河,结果上个月被放出来了么……”

  哗!

  经由提醒。

  乡野百姓脑海中,对高大青年原本模糊的印象顷刻间清晰透亮。

  昨日弄个清楚,当天下午梁渠便派江豚走水路,广而告之,翌日问斩,雷厉风行,快到绝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啥玩意就要砍老爷头了?

  直至有童生念诵江豚送来的册页获知真相,百姓义愤填膺,更有人跑十几里前来围观。

  毁堤淹田,造成影响的不止是有田人,米粮减少,影响甚广。

  乡民恨不得生啖其肉。

  大庭广众问斩,是为打好群众基础,团结该团结的人。

  邓铭毁堤淹田,兼并土地的可是包括地方大户,他们可不管真相如何,现在让他们吐出来,绝对不愿意,暗地里少不了增添阻力。

  打好群众基础,由本闻名天下的兴义侯起头,让百姓对淮阴武堂子弟有个印象,跨过地方大户,了解地方信息,工作会更容易展开。

  梁渠有几分庆幸当初把刺猬、山猪、金毛虎和蝙蝠带出伏龙寺后山。

  此行他没带几个人,龙炳麟自蓝湖之后也回归本族,按他吩咐忙碌,很多下手全靠几个陆兽,尤其刺猬,有不小天赋,干的井井有条。

  梁渠立于台阶之上,望向小蜃龙,轻轻颔首。

  小蜃龙挺胸抬头,捧起册页,飞到空中。

  “诸位父老乡亲,原东临河泊所邓铭,其罪有十……强抢民女……毁堤淹田,罄竹难书……今兴义侯,淮水都尉梁渠,获陛下恩赏,领陛下旨意……依《大顺律例·刑律·人命》,即刻问斩!”

  一片叫好。

  “青天大老爷!”

  “陛下万岁!陛下圣明!”

  蝙蝠混在人群中高叫,渐渐引导乡民喊喝,圣皇英明响彻广场。

  情绪酝酿片刻。

  金毛虎伸出虎爪,装模作样地扒拉几下,抬头大喊:“验明正身,无误!”

  站立一旁的刺猬抓起火签,往青石场上一丢,木板坠地。

  金毛虎目视太阳,转上两圈大砍刀,学着话本喝一口酒,喷吐刀刃。

  寒光凛冽,晃的乡民睁不开眼。

  “梁都尉,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略带破音的尖叫传出。

  三山知府乘骑跨马,硬顶刀锋寒芒,目眦欲裂。

  刑场之上,邓铭的眸子迸发异彩,无奈喉咙被事先捏碎,拼命挣扎,叫喊不出。

  数万百姓回头,未待看清来者何人,忽觉身前寒光一闪。

  歘!

  大好头颅冲天,空中翻滚一圈,裹住黑发,坠落在地。

  狩虎心脏强而有力,泵动之下,猩红鲜血飙出数丈,宛若喷泉!

  金毛虎晃一圈手腕。

  歘!

  第二颗头颅冲天,紧接着,第三、第四……

  金毛虎挪步砍头,一刀一个。

  出来前娘说的明明白白,凡事要听兴义伯的,万没说听旁人的。

  身为雄性中的雄性,兽王中的兽王,威虎山小大王。

  上敬老下爱幼!

  浑身上下每一根虎毛,都散发浓烈的雄性气息!

  百姓面色兴奋,目光自来者和梁渠身上不停跳转,今天竟见到同话本一模一样的场面!

  恐惧!

  三山知府如坠冰窖,无比恐惧!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一地河泊所统领,怎么可能说杀就杀!人一死,事情再有余地难上加难!

  从出现到邓铭身死,有五天没有?邓铭究竟透露多少消息他都不得而知。

  等反应过来,十三个人头地上滚了六个,七零八落,剩下一半屎尿齐流,三山知府跳脚大叫。

  “梁都尉!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圆!纵使邓铭统领真的有罪,亦当上报三法司,由朝廷裁决,陛下勾画!

  若是仅凭官位高,便可随意定人生死,调查,执法混在一块,天下间将会造成多少冤假错案!多少冤假错案?”

  歘!

  歘!

  歘!

  寒光闪烁,人头落地。

  金毛虎还在砍,鲜血残月般溅开。

  “啊!!!”三山知府大叫,“梁都尉!别砍,别砍了啊!”

  顷刻间。

  十三人头统统落地。

  三山知府喘动粗气,赤红双目:“梁都尉!你无权杀人,无权审判,无权关押,我定要上参……”

  “傻逼。”

  三山知府瞪眼,后退三步,手指颤抖:“你!你!粗鄙!粗鄙武夫!”

  梁渠上前两步,走出屋檐阴影。

  自阴影绵延的大堂,步入白芒刺眼的青石广场。

  银白衣袍之上,游龙腾舞,绕肩环装。

  梁渠拍拍腰间青鳞面具。

  三山知府望清瞬间,瞳孔扩张。

  玄甲面!

  没错。

  身为淮水都尉,梁渠不能免人职,没有羁押权,但他可以要人命啊。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我问你,你在叫什么?”

  咕嘟。

  知府吞咽唾沫,瞳孔战栗,思绪百转,没得理清话头。

  梁渠头一转,望向台下百姓:“此人是谁?可有认识者。”

  “大人,此人,应当是三山知府。”百姓中有见识的小声开口,“此前去府城,见过一面。”

  梁渠眉毛一扬:“你就是三山知府?我说谁那么急,光顾着收拾邓铭,忘了收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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