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医被他哭得肝肠寸断,心里只止不住冒酸楚。

  怀中的孩子犹如一只离群的、凄惶的、孤苦无依的雏鸟。

  赵太医是见过他威风凛凛,一声呵斥令侍卫止步不前的。

  按理说,他应当对这位小殿下抱以冷漠的姿态。

  可他不能。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笨拙地安慰他。

  小胖崽只哭了一小会。

  他始终记得为何而来。

  “跟窝回去。”胖宝宝倔强地、执拗地看着赵太医。

  十分霸道。

  赵太医从善如流:“好的嘞!咱们走着~”

  小胖崽笑了,含着泪,笑得纯真美好。

  ******

  皇太子醒了有两日。

  只是他坐在床榻上,身子缩成一团。

  晏寂渊不愿意说话。

  他已然知道小胖崽为他付出了什么。

  旁人嘴里传过来的寥寥几语却是皇太子心里的一座大山。

  他痛恨自己给小胖崽造成的麻烦,又害怕这样的梦会醒。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忌惮害怕他。

  皇太子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他恨不得立刻跨越几十年的光阴,将自己的孩子笼在手心。

  只是如今的他尚且年幼,还不能很好的掩饰自己的情绪。

  赵太医为他诊脉时看了,只是叹了一口对他说道:“您务必照顾好自己,小殿下在乎您,多思无益,只争朝夕。”

  晏寂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不同于其他人的想法,在小胖崽心里过了的事情就是过了。

  只要不是亲近人戳出来的伤口,他向来转头就忘。

  这不端午将至,宫中忙忙碌碌,人人都编织了五彩绳,撅着屁股玩泥巴的小胖崽见了,喜欢极了。

  年幼的孩子总是喜欢彩色。

  他喜欢也不好意思说,因为如今的宫殿不是他们当家作主。

  只是迈着短腿跟在一群说笑的宫女身后,眼巴巴地瞅着人手腕中的五彩线。

  小胖崽的名声大得很。

  把宣德帝打了个半死还一点事都没有,在宫中能跑能跳的。

  故而宫中盛传,这怕是不下于太子的妖邪,才令陛下也不敢处置。

  几位说笑的宫女停下脚步,看了看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小妖邪。

  他的皮肤瓷白而清透,脸上永远带着健康的淡粉,泛着珍珠一般莹润的光泽。小妖邪望眼欲穿地看着几人的手腕,可怜巴巴的。

  “殿下想要这个吗?”其中一位宫女大着胆子搭话。

  大概小胖崽太能迷惑人了,令她晕头转向地问了出来。

  正当她后悔之际,面前的小家伙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兴许是知道人人怕他,小胖崽克制自己雀跃的步伐,小心翼翼地点头。

  与他说话的宫女心中涌起爱怜,鼓起勇气褪下五彩手绳抛给了小胖崽。

  胖宝宝笑弯了眼睛,喜不自胜,捡起彩绳一蹦一跳就跑。

  可跑了几步,又猛地回头,好话一箩筐地抛:“谢谢~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他鲜活得与这暗沉的天空、腐朽的皇宫格格不入。

  宫女们抿嘴轻笑,忍不住问他:“您要这个做什么?”

  小胖崽毫不迟疑:“给哥哥的!”

  “殿下知道五彩线的意思?”

  “窝知道!辟邪、纳吉,让窝哥哥远离坏蛋。”

  宫女们面面相觑,心说这宫中最大的邪物便是你们兄弟二人。

  可瞧着他明媚的小脸,谁又能忍心戳穿那个泡沫。

  乖乖和人道别的小胖崽一蹦一跳地回了宫。

  伤筋动骨一百天。

  皇太子被自己的儿子按在了床上,至今都不让他下来走路。

  每日眼巴巴地等着小胖崽玩够了回来看他。

  “小渊,小渊!”

  脚都没踏进殿里,人就大呼小叫了。

  皇太子立刻抬起了头,句句有回应:“我在这里。”

  小胖崽如同蝴蝶一般扑了过来,眼神晶亮:“看看窝给你带的礼物!”

  皇太子也眼睛发亮,两个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一起,像小动物一般黏糊。

  他们嘀嘀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时不时咧着嘴笑一声。

  赵太医端着药一只脚踏进了门槛,又退了回去。

  这样美好的氛围,谁也不忍打破。

  他回头看了一眼传说中的妖邪太子,年仅四岁的他五官便极为俊秀优越。曾经赵太医遥遥见过他一眼。

  先是一惊,再是后怕。

  因为他不像个孩子。

  雪冷玉皓,无尘似仙,一个孩子怎么能有那样漠然的神态。

  如今却不是了,他好像活过来了,像个真正的幼童那样说话玩耍。

  就像有人编织了一张令他沉沦的美梦。

  “小渊,如果窝走了,你会难受吗?”

  年幼的皇太子一下就红了眼眶,他攥紧了手中的绳子,几乎是咬着牙,从嘴巴里发出气音:“嗯—”

  随后他用饱含期望地看着小胖崽,没有说一声挽留,仿佛在说:我们一定会再见吧?

  小胖崽贴近了他,眼神直勾勾的,好像要望进人的心坎里去。

  晏寂渊睫羽轻颤,避无可避,眼角泪水滑落:“我,我不想你走。”

  我知苍天无情。

  然而这生命中仅存的温暖,我太想抓住了。

  明知日后还会再相遇,可是我只想要现在。

  小渊和大渊真不像,但是鱼儿都好爱他们。

  唉!

  他们哪一个都离不得我,鱼儿可真是大忙人啊。

  扭扭捏捏将自己挤在父父怀中的小胖崽如是想。

  可如今的小父亲才四岁,孩子又胖嘟嘟的。

  晏寂渊是怎么也抱不住一整个的,但他还是珍惜地去捞每一处被挤开的肉肉。

  他们有着旁人永远插不进去的氛围,犹如一株并蒂莲。

  在这个世界里,小胖崽一直没有走。他陪着晏寂渊渐渐长大,只是时光的力量没有在小胖崽身上展露分毫——他依旧是短胖的。

  明熙帝登基那天,头上顶着自己要出风头的儿子,在他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中出尽了洋相。

  但是晏寂渊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幸福。

  小胖崽翻了个身,压扁了一大片花。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睡着也勾起嘴角的父父,嘟起嘴巴在他脸上留下许多口水。

  胖宝宝还采了许多花插在圣上鬓间。

  被儿子弄醒的明熙帝顶着满头的花,抱着胖嘟嘟的娃娃起了身。

  “父父,窝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哦?”

  小胖崽捂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大英雄拯救可怜小美人。”

  “那很厉害了。”

  “小美人特别美,比你还要美!”

  圣上慢条斯理地摘下头上的花,闻言似笑非笑地抬眼说道:“比之殿下如何?”

  小胖崽一秒都没有思考:“平分秋色!”还会用成语了。

  圣上挑眉,抱着他渐行渐远,偶尔附和几声,只是脚步无比轻快。

  朕也觉着,那是个美梦。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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